远山含黛的寂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撕碎,如同平静湖面被投下巨石,惊起满池涟漪。
楚红绫提着繁复的裙摆,踉跄着奔入药圃,发间精致的珠钗早已散乱,碎步踏过青石板路时,鬓边的碎发都在急促的喘息中微微颤动。
“吴长老......吴长老他中毒昏迷了!”
她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惶,目光扫过圃中众人,
“父亲下令,要彻查所有接触过药鼎的人!”
南昭手中的药锄“当啷”一声坠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脸色霎时褪尽了血色,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指尖微微发颤:
“怎么会......今晨我分明将药鼎细细擦洗了三遍,连缝隙里的药渣都未曾放过......”
话音未落,一道清瘦的身影已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
玉临渊白衣胜雪,墨发如瀑,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楚师妹,南师妹整整一个清晨都在我眼前分株灵植,半步未曾靠近药鼎。”
“谁问你了!”
楚红绫柳眉倒竖,一把攥住南昭的手腕便要拉扯,
“药堂首座刚说,需用七星海棠的根茎做药引,可这药圃里的......”
她话语突然顿住,目光如炬般落在玉临渊手中那只莹润的青玉盒上,狐疑之色在眼底翻涌。
恰在此时,南昭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头剧烈起伏,袖口沾染的苦苓藤汁在透过云层的阳光下,泛出一抹妖异的紫光,如同淬了毒的琉璃。
玉临渊眸光一紧,伸手便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指腹刚触到她微凉的衣料,便听楚红绫的冷笑声自身后传来:
“装什么装!你袖口藏的是什么东西?”
混乱如潮水般涌来的瞬间,南昭“不慎”一歪手,青玉盒脱手落地,乳白的膏体泼洒在湿润的泥土里,竟腾起阵阵滋滋作响的蓝烟,那幽蓝的色泽与刺鼻的气息,正是七星海棠混合寒髓粉的明证。
“原来如此......”楚红绫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目光复杂地看向玉临渊,“玉师兄,你......”
玉临渊眼底掠过一丝深不见底的暗芒,尚未开口,却见南昭猛地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扑向一旁的药架,指尖颤抖着取下一只素色陶罐。
“不是师兄......是我!”
她声音微弱却带着急切,
“我见吴长老常年被寒毒折磨,夜夜难眠,便想着配药帮他缓解一二......”
她抖着手揭开陶罐的盖子,里面是晒干的七星海棠花瓣,色泽虽艳,却少了几分灵气,
“可我学艺不精,竟......竟配错了......”
楚红绫一把夺过陶罐凑到鼻尖轻嗅,眉头渐渐舒展,随即又染上几分嗔怪:
“笨死了!这是观赏用的碧血海棠,性子寒凉,根本不能入药!”
她说着便伸手扯过南昭的手腕,指尖搭上她的脉搏,脸色却倏地一凝,猛地抬头:
“你......你体内怎么会有寒髓毒?”
南昭虚弱地倚在斑驳的药架旁,指尖冰凉,余光却瞥见玉临渊微微放松的肩线。
她心中了然,他信了——
信了这个平日里总追在他身后,看似痴恋师兄又鲁莽善良的小师妹,会为了讨他欢心,冒险替他看重的吴长老配药。
“前日......帮师兄整理丹房时不小心沾到的......”
她声音越来越低,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昏厥”在楚红绫的怀抱里。
眼睫垂下的最后一刻,她看见玉临渊俯身时,腰间玉带轻晃,露出半块古朴的罗盘。
那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凝结成的纹路,竟与记忆中父亲玉佩上的雕花分毫不差,如同刻在骨血里的烙印,瞬间刺穿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玉临渊看着“昏厥”过去的南昭,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想到南昭会为自己顶下这罪名,更没想到她竟会如此聪慧地编造出一套说辞。
他在思索南昭究竟知晓多少,又该如何应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变数。
而南昭虽紧闭双眼,可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她知道自己这一险棋算是走对了,接下来,她要慢慢揭开玉临渊背后的秘密,为族人讨回公道。
——
晨钟在薄雾中漾开第三圈余韵时,外门弟子的扫帚已在山门石阶上扫出细碎的沙沙声。
青石板被露水浸得发亮,映着天边刚泛起的鱼肚白。
“听说了吗?玉师兄亲自守了南师妹一整夜。”
胖乎乎的弟子压低声音,扫帚尖在地上划出半道弧线,
“药堂首座前天还断言寒髓毒无解,偏生今早她竟醒了,真是奇了。”
瘦弟子往石阶缝里扫着落叶,嗤笑一声:
“装模作样罢了。你没瞧见楚师姐那件火狐裘?昨儿个二话不说裹在南师妹身上,由着人抬去了静心苑。”
话音刚落,他忽然收了声,伸长脖子望着药圃方向,惊得咂舌,
“嚯,说曹操曹操到。”
晨雾如纱幔般漫卷,南昭披着素白斗篷从雾中缓步走出。
斗篷的兜帽边缘沾着些微霜花,衬得她本就苍白的面颊愈发剔透,唯有唇上点了抹淡淡的胭脂,像雪地里落了片桃花瓣,将那双清凌凌的眉眼衬得愈发清丽。
几个洒扫弟子慌忙低头行礼,待她身影擦过时,鼻尖却萦绕起一缕幽香——
像是初雪压弯了梅枝,清冽的寒气里裹着丝缕若有似无的甜,沁得人鼻尖微痒。
「南姐,你抹了什么香?」
发间传来竹子的细语,那翠绿的藤蔓正蜷在她鬓角,
「昨天昏迷时可没这味道。」
南昭指尖轻轻拂过腰间新佩的香囊,月白色的锦缎上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是玉临渊今早亲手为她系上的,说里头的香料能温养经脉。
可只有她知道,那安神香的气息下,藏着三粒乌黑的噬心丹——
若她昨日真中了寒髓毒,此刻怕早已成了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南昭表面平静地向前走着,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噬心丹的威胁如同一把利刃悬在头顶,可她不能慌。
她想起玉临渊腰间罗盘上的血迹纹路,那与父亲玉佩雕花一致的线索,让她坚信真相就在不远处。
她知道玉临渊在试探她,而她又何尝不是在利用玉临渊寻找父亲当年遇害的真相。
“是好东西。”
她唇边噙着抹极淡的笑意,轻抚着香囊走过拐角,脚下“不慎”被山石勾住了系带。
香囊坠地的刹那,袖中藏着的药粉已借着俯身捡拾的动作,悄然替换了囊中的物事,动作轻得像一阵风拂过。
转过回廊,药圃里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
楚红绫正对着满架药材发脾气,手边的玉碾子被推得老远,几片干枯的碧血海棠花瓣散落在青石案上,被她踩得粉碎。
“说过多少遍,苦苓藤要阴干!”
楚红绫一巴掌拍在药童后脑勺上,力道不轻,赤红衣袖随之一甩,案几上几株饱满的灵芝便骨碌碌滚落在地。
“这都晒成柴火了,还怎么入药?”
她正气鼓鼓地瞪着药童,转头瞥见南昭,声音陡然拔高,
“你出来做什么?嫌命长,想再沾些寒气不成?”
楚红绫嘴上虽凶,却快步走到南昭身边,一把扶住她,
“也不知道好好养着,药堂首座可说了,你这寒髓毒虽解了,可身子还虚着呢。”
南昭心里明白,楚红绫表面傲娇,实则刀子嘴豆腐心。
她抬眸,看着楚红绫紧皱的眉头,轻声道:“我没事了,出来透透气。”
楚红绫哼了一声,“谁关心你,我是怕你再出点事,又连累玉师兄操心。”
话虽如此,她还是细心地帮南昭理了理斗篷。
南昭弯腰拾起滚落的灵芝,指尖在菌褶间轻轻一抹,白皙的指腹便沾了层细密的褐红色孢子。
“师姐的火灵根越发精进了,”
她抬眸时眼底含着浅淡笑意,语气却带着几分认真,
“这株赤云芝的孢子都被你身上的灵力烘熟了,怕是药效要折损大半。”
“要你多管闲事!”
楚红绫伸手夺过灵芝,指尖触到南昭微凉的手背,却又不自在地别过脸,将一个暖烘烘的袖炉塞进她怀里,炉身裹着厚厚的锦缎,
“......手这么冰,捧着焐焐。装给谁看。”
尾音压得极低,倒像是怕被人听出几分关切。
南昭顺从地捂好自己,心里却想着,这楚红绫看似在责怪,实则也是关心自己,这复杂的关系,倒也有趣。
药童们垂着头,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交换眼色。
这位大小姐昨日还指着南昭骂是“装晕博同情的戏子”,结果今早天不亮就守在静心苑外,盯着小厨房熬参汤,说是要用三年生的野山参,少一片须子都要发脾气。
南昭捧着袖炉,暖意顺着掌心漫进四肢百骸,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
炉子里烧的是银骨炭,还掺了鲛人泪磨成的粉,都是治疗寒毒的珍品,寻常弟子连见都见不到。
她目光不经意扫过身后的药架,视线忽然凝在某个空位上——
那里原本放着那罐碧血海棠,此刻却空空如也。
“师姐,”
她轻声开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炉的锦面,
“那罐碧血海棠......”
“我扔了。”
楚红绫梗着脖子,下巴微微扬起,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不在意,
“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敢往药圃里放,碍眼得很。”
话落,她忽然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气息里带着淡淡的药香,
“不过......玉师兄今早来取走了,说是要拿去丹房仔细查验,看看能不能查出毒性来源。”
南昭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好掩去眼底翻涌的暗芒。
那罐碧血海棠她前夜便动过手脚,在花瓣缝隙里藏了些微寒髓粉的残渣,若是玉临渊真拿去细细查验......
她指尖微微收紧,袖炉的暖意似乎也抵不过心底那丝骤然升起的寒意。
“南师妹。”
温润如玉的嗓音自月洞门外漫进来,像山涧清泉淌过玉石。
玉临渊执着一卷竹简缓步走近,雪色衣袂拂过雕花药栏时,栏边几株沾着晨露的灵草竟无风自动,叶片轻轻向他倾侧。
他目光掠过楚红绫搭在南昭腕上的手,那交叠的姿态不过一瞬,他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温和:
“宗主刚允了你休养半月,怎么又来药圃操劳?”
玉临渊虽笑着询问,但目光中却隐隐带着审视。
楚红绫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甩开南昭的手,耳尖微微泛红:
“谁让她劳作了!是她自己非要......”
“是我惦记着前日分株的灵植。”
南昭适时轻咳两声,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
“毕竟吴长老的事刚过,怕耽误了药引......”
“吴老已无大碍。”
玉临渊抬手递过手中竹简,指尖修长如玉,
“还要多谢你发现的碧血海棠变异株,药堂正是据此研制出新的解毒方。”
竹简缓缓展开,里面夹着的干花赫然映入眼帘——
正是南昭动过手脚的那朵,花瓣边缘还留着她刻意染上的寒髓粉痕迹。
楚红绫好奇地凑过来看,发间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流苏扫过南昭的耳垂,带来一阵微痒。
南昭顺势踉跄半步,怀中的袖炉“恰好”脱手翻倒,“哐当”一声落在玉临渊脚边。
烧得通红的银骨炭滚了出来,炉胆内层未燃尽的紫色粉末簌簌落下——
那正是七星海棠根茎的提纯物,遇热便泛出独特的莹紫光泽。
玉临渊俯身拾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僵,垂着的眼帘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只露出线条清俊的下颌。
“师兄当心烫。”
南昭伸出手虚扶他的手臂,指尖在触及他素色衣袖的瞬间,悄然催动了南家秘术“万物同悲”。
刹那间,整座药圃的灵植突然齐齐簌簌作响。
兰草弯腰,灵芝垂首,连最坚韧的千年古藤都发出低低的呜咽,仿佛有无数悲戚顺着根茎蔓延开来。
楚红绫疑惑地抬头望向摇曳的枝叶时,南昭已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而玉临渊广袖之中,那半块古朴的罗盘正发出极轻极细的悲鸣,那声音尖锐又破碎,只有流着南家血脉的人才能听见——
像在为逝去的魂灵恸哭,又像在控诉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