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大地,风雪虽停,寒意刺骨。城外的黄巾贼暂时偃旗息鼓,只余点点篝火与隐隐呼喝。城墙上的守军疲惫地轮换着。都昌县糜家临时落脚的小院房间内,一灯如豆,火盆微温。糜竺和糜兰兄弟二人对坐,气氛比屋外的寒夜更加凝重。
糜竺看着弟弟略显单薄的身影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惊悸,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从小锦衣玉食、只知风花雪月的幼弟,短短数日间被残酷的乱世狠狠摔打,经历了生死、目睹了炼狱、参与了关乎存亡的决策…他的变化是惊人的,但这份成长背后的代价,让糜竺这个长兄感到阵阵揪心的疼痛。
“阿兰,”糜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虑,“今日…吓坏了吧?太史将军神勇,然那刀光箭影…终究太过凶险。你…你本不必承受这些。”他停顿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关怀,“这一路行来,你已做得够多、够好了。接下来的守城,自有为兄和孔北海担着,你…且安心休养,莫要再劳心费神了。”他担心弟弟年轻的心志承受不住这连番的冲击和重压。
糜兰抬起头,灯火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超越年龄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他缓缓摇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大兄,我…不怕了。或者说,怕也没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寒意与恐惧都压下去,“今日太史将军冲出去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我们糜家,坐拥金山银海,商路通达四方,在这乱世之中,难道就只能像今日这般,眼巴巴地盼着别人来救,将自己的生死存亡,寄托于他人一念之间吗?”
糜竺心中一震,弟弟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他心底最深的隐忧。这正是他日夜焦虑却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自黄巾之乱以来汉室倾颓,董卓废帝之后豪杰并起,天下有大乱之势。我虽为徐州别驾,但难保徐州平安,更何况保护如今糜家庞大的财富,在乱世中糜家可能成了最大的靶子。
“大兄,”糜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们糜家遍布中原的商路、驿站、货栈、伙计…这些维系财富的脉络,除了运货赚钱,还能做什么?它们…本可以成为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
“对!”糜兰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商队南来北往,接触三教九流;货栈地处要冲,消息最为灵通;伙计行走四方,所见所闻皆是情报!若能将这一切…暗中整合、梳理、串联起来!让散布在各地的糜家产业,成为我们刺探消息、传递情报、预判敌人动向的暗桩!这岂不是比万贯家财更重要的力量?!这力量,才能真正护住我糜家根基,甚至…让我糜家在这乱世棋局中,效仿楚国范蠡,择一明主而辅佐之,助其早成王道!”
糜竺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内急促踱步,心潮剧烈翻涌!弟弟的构想,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这构想大胆、疯狂、充满风险,一旦暴露,糜家顷刻间就有倾覆之祸!但…其蕴含的力量和价值,足以让任何有野心的人为之疯狂!
然而,这份狂喜随即被巨大的担忧覆盖。他停下脚步,目光沉重地看向糜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忧虑:“阿兰!此念…太过惊人!也太过凶险!这非是寻常商事,而是…刀尖上起舞!稍有不慎,走漏一丝风声,引来诸侯猜忌或豪强觊觎,我糜家便是灭顶之灾!你…你年纪尚轻,此等重担,此等风险…为兄…实在不忍心让你背负!” 他担忧的不仅是家族的安危,更是眼前这个刚刚经历了太多、似乎一夜长大的弟弟。他不愿弟弟过早地卷入这等黑暗血腥的漩涡。
糜兰迎视着兄长充满忧虑和关切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大兄!正因乱世凶险,才需行非常之法!坐拥巨富而无自保之力,犹如怀抱金玉行于闹市,终难逃厄运!曹操屠刀之下,徐州富户,便是前车之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至于风险…兰已有觉悟!这非为一人之野心,实为糜家阖族存续之必须!兰愿为大兄分忧,为家族探路!”
他语气恳切而坚决:“大兄,请信我!此事无需操之过急,更无需大张旗鼓。当务之急,是选定一地,秘密试点,摸索经验,培养绝对可靠之核心人手。成功则徐徐图之,若遇险阻,亦可及时斩断,不至伤及糜家根本!”
糜兰的条理清晰和对风险的清醒认识,让糜竺心中的担忧稍稍缓解,但那份沉甸甸的忧虑依旧挥之不去。他看着弟弟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执着和担当,沉默了许久许久。火盆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阿兰不知为何,总觉你自上次晕倒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最为宠你,练武爱糊弄,读书不认真,我本觉得凭借家族的财富,有我和阿芳在前面顶着,让你做一个富家翁有何不可。可没有想到乱世的到来,让糜家也走上了风口浪尖……”
糜竺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重新坐下,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如同历经风浪的船主终于选定了航向。他不再犹豫,沉声道:“阿兰,你所谋…虽险,然切中我糜家存亡之要害!为兄…允了!”
他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行囊旁,从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入手温润沉重的令牌。令牌正面是一个古朴的篆体“糜”字,背面则刻着繁复的云纹和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象征着糜家的财富与通达。这正是代表糜家核心子弟身份、拥有调动部分家族资源权限的糜氏玄鸟令!
糜竺将令牌郑重地放在糜兰手中,沉甸甸的分量让糜兰心头一凛。
“持此令,如为兄亲临!”糜竺的声音斩钉截铁,“凡我糜家产业、人手、库藏,皆可凭此令秘密调用!所需银钱、物资,无需另行请示,你自行决断!记住,万事以‘稳’、‘密’、‘缓’为先!不求速成,但求根基牢固,滴水不漏!”
他用力拍了拍糜兰的肩膀,眼中既有期许,更有深沉的担忧与托付:“试点之地,便选在这都昌!此地新遭围困,各方目光聚焦战事,便于隐蔽行事。孔北海仁厚,王主簿与我糜家交好,亦为便利。阿兰,此路凶险莫测,你…务必珍重!若事不可为,切莫勉强,保全自身为要!家族令牌在此,但你的安危,更重于令牌!”
“大兄!”糜兰紧紧握住那枚温润又沉重的玄鸟令,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家族重托和兄长的深切关怀,心中激荡不已。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无比坚定:“兰…定不负大兄所托!必谨慎行事,为我糜家,找到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