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定居点的边缘,一处被临时划定为绝对禁区的区域。这里距离那通往地底深处的钻探入口不远,但气氛却截然不同。没有机械的轰鸣,没有人员的喧哗,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空气中,能量汇聚产生的微弱嗡鸣如同蜂群低语,预示着即将发生的、超越常规物理界限的尝试。
顾心盘膝坐在一个由棱娲水晶自然形成的、散发着温润光晕的平台中央。她双目微阖,呼吸悠长而平稳,整个人的存在感时而如同融入周遭环境,时而又如同恒星般耀眼夺目。她已经调整到了最佳状态,意识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准备离弦而出。
顾临站在平台边缘,他的身影在后方仪器幽蓝的指示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凝重。他的双手微微握拳,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目光紧紧锁定在女儿身上,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作为父亲,他本能地反对这种将意识置于未知险境的冒险;但作为一路陪伴走来、深知肩上重任的同行者,他又比任何人都明白顾心此举的必要性。他能做的,唯有在此守护,成为她意识远航时,连接现实的最坚实的锚点。
浪客的能量投影悬浮在另一侧,他并未像顾临那样将情绪写在“脸上”,但他那异常稳定、几乎没有任何波动的能量场本身,就表明了他正处于最高级别的观测与分析状态。他如同一个最精密的传感器,将记录下意识连接过程中任何一丝能量的异动,这或许能在最坏情况发生时,提供关键的补救线索。
“能量导流稳定,棱娲网络已就位,随时可以为您提供支持。”一位棱娲个体的意识流汇入顾心的脑海,平和而坚定。
顾心在意识中微微颔首,作为回应。她没有再多言,最后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她的意识开始如同退潮般,从对身体的感知中抽离,聚焦、凝聚,化作一缕无形无质却又蕴含着磅礴力量与坚定意志的探针。
“开始吧。”
一个简单的意念传出。
下一瞬,那缕高度凝聚的意识脱离了顾心的身躯,如同潜入深海的潜水者,无声无息地没入脚下的大地,沿着棱娲网络预先构筑好的、相对稳定的能量通道,朝着地壳深处那冰冷的远古信标,疾速而去。
穿透厚重的岩层,越过炽热的地幔流,周遭是纯粹的物质与能量构成的混沌之海。但对于意识体而言,物理的阻碍并非绝对。顾心的意识在浪客提供的隐匿技术包裹下,巧妙地规避着信标可能存在的被动防御场,精准地朝着那个散发着微弱脉冲的核心单元靠近。
终于,她“触碰”到了。
没有物理的接触,而是意识的边界,与那沉睡的、古老而庞大的信息集合体,产生了第一次交汇。
起初,只是一片深沉的、冰冷的寂静,如同亘古的冰原。但紧接着——
轰!!!
无法用声音形容的巨响在意识的层面炸开!那不是声音,而是纯粹信息的海啸,是无数宇宙从诞生到寂灭的宏大图景,是亿万文明兴衰留下的记忆烙印,是物理法则从设定到演变的全息模型……无穷无尽的数据、影像、概念、情感(如果那些冰冷的观测记录也能称之为情感的话),如同决堤的星河,朝着顾心这缕看似渺小的意识,奔涌而来!
刹那间,顾心感觉自己像是一叶扁舟,被抛入了宇宙尺度的风暴海洋。她的感知维度被强行拓宽,拉伸到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广度与深度。她“看”到恒星在星云中点燃,绽放出亿万年的光辉,又在燃料耗尽后坍缩成白矮星,或是爆发成超新星,将重元素洒向虚空;她“听”到文明初生时懵懂的啼哭,发展到巅峰时理性的交响,以及在各种内因外患下走向灭亡时绝望的悲鸣;她“触摸”到引力的丝线如何编织时空的结构,电磁力如何构建物质的形态,弱核力与强核力如何在微观世界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信息流中充斥着破碎的文明记忆:有的文明走向了纯粹的机械飞升,将自身化为冰冷的逻辑代码;有的则融入了集体意识,失去了个体的边界;有的在艺术与哲学中找到了终极答案,升华至更高的存在维度;更多的,则是在战争、瘟疫、资源枯竭或单纯的宇宙灾变中,化为历史的尘埃。
还有那些物理法则模型,如同不断变幻的万花筒,展示着不同宇宙底层代码的无限可能。有的宇宙光速上限极低,生命形态因此截然不同;有的宇宙维度不止四维,生命感知世界的方式超乎想象;有的宇宙常数稍有偏差,便永远无法孕育出复杂的结构……
浩瀚!无垠!脆弱!
顾心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多元宇宙的浩瀚与无垠,也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其脆弱。每一个宇宙,每一个文明,都像是无边沙漠中的一粒沙,看似独立,却又被无形的法则与命运之线隐隐相连。而生与灭,创造与毁灭,在这宏观的尺度下,竟显得如此频繁,近乎……寻常。
她的自我意识在这信息的洪流中剧烈地摇曳,仿佛随时会被同化、分解,成为这庞大数据海洋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她紧紧守住灵台的一点清明,那是父亲守护的身影,是“摇篮·源”中同伴们的期盼,是她作为“顾心”而非一个冷漠观察者的全部信念。
她艰难地维持着意识的凝聚,如同逆流而上的旅人,在信息的狂潮中寻找着与“噬星者”相关的特定频率,寻找着“先驱者”可能留下的只言片语。
就在她的意识因为这庞大的信息冲击而开始感到疲惫,自我边界逐渐模糊的刹那——
她感知到了“它们”。
并非信标本身的信息,而是通过信标那庞大的接收天线,隐约捕捉到的、存在于多元宇宙背景之中的某种……存在。
它们如同无形的、巨大的网络节点,散布于时空的深处。它们的“目光”冰冷而超然,扫过一个又一个宇宙,记录着文明的萌芽、成长、冲突与消亡,记录着物理法则的每一次微小涨落。它们不干预,不评判,只是静静地观察,如同园艺师巡视着无边的实验田,记录着每一株植物的生长数据,只在出现可能危及整个苗圃的“病变”时,才会考虑是否要进行“修剪”。
冷漠,精准,带着一种超越个体文明生死的、令人心悸的客观。
“观察者……”
一个名词,自然而然地浮现在顾心几乎被信息淹没的意识中。
信标的警告,噬星者的威胁,先驱者的遗迹,以及这些冷漠的园丁……多元宇宙的图景,正以一种远超她想象的真实与残酷,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而她的意识深潜,也终于引起了信标深处,某个沉寂机制的细微反应。信息的洪流,似乎开始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导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