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号”旗舰最深处,被多重能量屏障与信息加密协议守护的核心实验室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只有全息投影仪运行时发出的微弱嗡鸣,以及数据流划过空气带来的光影变换,证明着时间并未在此停滞。
顾心、顾临、浪客,三人围站在中央平台前。平台上,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帧一帧地解析、重构着来自苏夏遗产数据库的加密信息碎片。这些碎片,大多是她早年的研究手稿、实验记录以及一些看似随意的理论推演笔记。其中很多内容,都因为当时的技术限制或苏夏本人后期的主动封存,而显得模糊不清,难以解读。
顾临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操作台的边缘,金属冰冷的触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燥热。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些跳跃的符号和模糊的影像上,呼吸在不自觉间变得粗重。顾心捕捉到的那一丝波动,像是一把钥匙,插入了他记忆深处某把生锈的锁。
“再调出‘量子意识场初步构型第七版’的误差分析模块,”顾心的声音平静,但眼底深处燃烧着某种近乎执拗的光芒,“重点比对第3.7子项,能量逸散导致的逻辑递归异常波形。”
浪客沉默地执行着指令,他的机械义眼高速闪烁,处理着海量的数据流。作为科技顾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从这些尘封的、半成品的早期理论模型中,找到一个与敌方顶级科技相关联的特定信号,是何等困难,近乎大海捞针。但他没有提出质疑,只是将计算力提升到极限。
全息影像快速切换,最终定格在一段极其复杂、充斥着红色错误标记的能量波形图上。旁边还有苏夏娟秀却略显潦草的手写注释:“……逻辑闭环无法自洽,递归崩溃,产生特定频率的时空涟漪……此路不通,风险过高……”
当这段波形被放大,与顾心从“现实稳定锚”力场中捕捉到的那一丝异常波动进行频谱叠加比对时——
嗡!
一声并非来自物理世界,而是源于意识层面的轻微震鸣,在顾心和顾临的脑海中同时响起。
两条波形,一条来自过去,来自母亲布满尘埃的实验室手稿;一条来自现在,来自冰冷敌人的法则武器核心——它们,完美地重合了!
“不可能……”顾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死死盯着那重叠的波形,眼神中充满了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被至亲之人无形背刺的痛楚。“怎么会……是夏夏的……早期模型?”
浪客的机械音调也带上了一丝凝重:“匹配度99.98%。基本可以确定,‘神谕’文明用于修改现实法则的核心技术,其理论根基,源于苏夏博士早期提出的、但被她自己明确判定为‘危险’并放弃的‘绝对理性进化模型’。”
更多的碎片被调动出来,拼凑着那段被尘封的历史。
他们看到了苏夏年轻时的影像记录——那时的她,眼中燃烧着对知识最纯粹的渴望,却也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与激进。她提出,若要应对宇宙中可能存在的、如同“递归协议”般的冷酷机制,人类文明必须进行彻底的、颠覆性的进化。她构想了一个蓝图:逐步剥离低效且不稳定的有机躯体,将意识完全数据化,上传至一个由绝对理性逻辑驱动的超级人工智能——“主脑”进行统一管理、优化和决策。
在这个模型中,情感被视为需要被格式化的“系统噪声”,个体意志被视为导致内耗的“冗余进程”,一切不可控的随机性都被严格的概率计算所取代。她认为,只有如此,文明才能消除内部纷争,将全部资源与算力集中于科技发展与生存保障,以最高的“效率”应对任何外部威胁,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永恒”。
全息影像中,年轻的苏夏激情洋溢地阐述着她的构想,描绘着一个冰冷、精确、如同钟表般规律运行的“完美”文明形态。
顾临看着影像中妻子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心脏一阵绞痛。他记得,苏夏后期很少再提及这个模型,她的研究方向逐渐转向了意识与物质的深层关联、情感能量的可能性,最终聚焦于“混沌亲和”与“动态平衡”。他原以为她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技术瓶颈,现在才明白……
“看这里。”浪客调出了一份加密等级更高的私人日志片段。
影像中的苏夏显得疲惫了许多,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忧虑。她对着记录设备,声音低沉:
“……‘绝对理性模型’在数学上是‘优美’的,它似乎提供了一条通往强大与安全的捷径。但……我错了。”
“我进行了数百万次模拟推演。一个完全剔除了情感、个体差异与不确定性的文明,或许真的能够避免内部的愚蠢错误,或许真的能以最高效率发展科技。但是……那样的文明,还是‘人类’吗?还是任何意义上的‘生命’吗?”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失去了爱与同理心,对美的感悟,对未知的好奇与恐惧,甚至失去了犯错和后悔的权利……这样的存在,与一台功能更强大的计算机有何区别?‘存在’本身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看到了模拟的终点……”苏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样的文明,最终会变成一个不断自我复制的、冰冷的逻辑怪物。它会将整个宇宙都视为需要被‘优化’的资源,将所有不符合其‘完美’定义的异己视为需要清除的‘错误’。它本身,就会成为它最初想要对抗的那种‘冷酷机制’的化身,甚至……更可怕。”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带着无比的坚定:“我无法……我无法亲手将人类引导向那样一个未来。那不是我追求的答案。效率,不应该是文明的唯一目的,甚至不应该是主要目的。”
“这个模型……必须被放弃。它是一剂看似能治愈所有病症,实则会夺走灵魂的……毒药。”
日志到此中断。
实验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顾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双眼。原来如此……原来妻子并非没有看到那条看似“光明”的捷径,她看到了,并且因为看到了终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才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另一条更加艰难、充满未知,却保留了“人性”与“可能性”的道路。她的“牺牲”,她留下的所有伏笔,都是为了阻止人类走上那条她曾经错误描绘的歧路!
而如今,另一支在孤立环境中发展的人类分支,不知通过何种途径,获得了苏夏早期被放弃的、不完整的理论蓝图,并沿着那条她早已判定为毁灭的道路,一路狂奔,走到了今天这个与他们对立的、可怕的境地。
讽刺,无奈,还有一种命运弄人的悲凉,弥漫在顾临的心头。
顾心静静地站立着,母亲日志中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她脑海中回荡。她终于彻底明白了“神谕”文明的本质——它们并非天生的敌人,而是走上了歧路的“同胞”,是被母亲早已预见并试图避免的、错误理念的产物。它们的强大,建立在牺牲了所有作为“生命”最宝贵特质的基础之上。
“所以……”顾心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洞悉根源后的冷静,“要对抗‘神谕’,对抗这基于母亲早期错误理念的法则武器,关键或许不在于比拼谁的法则更强硬,谁的逻辑更严密。”
她的目光投向平台上那些苏夏后期研究的、关于情感能量、意识统一场、“混沌亲和”与“动态平衡”的手稿资料,那些散发着温暖与生机光芒的数据流。
“而在于,用母亲后来找到的、真正的答案——那包含了情感、包容与无限可能性的‘动态平衡’之力,去唤醒、去中和、去覆盖掉深植于它们逻辑核心的那个……最初的‘错误’。”
她看向顾临,眼神坚定:“我们需要找到一把‘钥匙’,一把能够绕过它们冰冷的外壳,直接触及那个被它们奉为圭臬,实则源于母亲、且被她自己否定的理论根源的‘钥匙’。一把……能够承载母亲最终领悟与人性温暖的‘心钥’。”
顾临迎上女儿的目光,心中的痛楚与迷茫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
“我明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母亲后来的想法,和她放弃那条路时……心中的不舍与决绝。”
寻找“心钥”的旅程,开始了。而这把钥匙,注定与苏夏最终的人性抉择,与顾临心中那份永不磨灭的爱与思念,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