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依旧凛冽,但灵州城内的气氛,却因拓跋德明部族的初步归附,而悄然涌动着一丝不同以往的生机与紧迫。协议既已达成,当务之急便是摸清家底,整合力量。
这日,林砚便指派了以沉稳细致着称的周通,与熟悉内部情况的拓跋德明一同,前往清点党项部族遗留下来的军备物资。扎西作为联络人,自然也跟随在侧。
存放军备的地方,是兴州城内一处半地下的土坯库房,位置偏僻,门轴因缺乏油脂而发出刺耳的呻吟。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铁锈、霉味和陈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几欲窒息。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墙壁的裂缝中透入,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周通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所谓的兵器架,大多东倒西歪。上千把党项人惯用的弯刀,杂乱地堆放在角落或倚在墙边,其中大部分刀身上都覆盖着厚厚的、黄褐色的锈迹,不少刀鞘已然腐朽,轻轻一碰就碎裂开来。周通随手拿起一把,试图抽出,刀刃却与锈蚀的刀鞘死死咬合,用力之下,竟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勉强拔出半截,只见刃口坑坑洼洼,布满了深色的锈斑,莫说砍杀,怕是连切割皮革都费力。
另一侧的弓架上,情况更是惨不忍睹。数百张弓被随意悬挂着,许多弓臂已然变形,更触目惊心的是,超过半数的弓弦都已断裂,像枯死的藤蔓般无力地垂落,剩余的弓弦也大多失去了韧性,显得灰暗无光。角落里堆着一些箭囊,箭杆虫蛀、羽毛脱落者比比皆是。弩箭更是稀少,仔细清点,仅得三十余张,且弩机部件多有缺损,箭垛里的弩箭,箭头不是钝了就是歪了,几乎找不到几支完好的。
“这……”周通的声音干涩,他拿起一张弓弦断裂的战弓,手指拂过那失去弹性的牛筋,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转向拓跋德明,语气沉重:“德明首领,非是周某苛责,这般军备……别说抵御外敌,恐怕连维持部族内部治安,弹压小股马匪,都力有未逮啊!”
拓跋德明黝黑的面庞瞬间涨红,又转为一种难堪的灰白。他紧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粗壮的脖颈上青筋隐现。他猛地低下头,避开周通的目光,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难以言喻的羞愧与悲凉:“……连年征战,先是与朝廷,后来内部又……早就耗干了。最后一点能用的,也都在之前的战事里损毁、丢失了……让周将军见笑了。”这位向来刚硬的汉子,此刻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部族的贫弱与窘迫,赤裸裸地暴露在盟友面前,这比战场上的失败更让他感到刺痛。
扎西在一旁,亦是面露戚然,默默低下了头。
周通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将所见一一记录在随身携带的清单上,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接着,他们又去了所谓的“粮仓”。那不过是几间更大的土坯房,推开仓门,想象中的谷物堆积的景象并未出现。仓底仅剩薄薄一层黍米,颜色灰暗,不少已经板结发霉,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仔细清点估算,不足百石。
“这点存粮,就算加上我们之前带来的部分,省吃俭用,恐怕……也只够支撑半月。”周通的声音愈发低沉,将清单递给了闻讯赶来的林砚。
清单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勾勒出一派破败凋敝的景象。周通补充道:“先生,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军备几近全废,粮草岌岌可危。”
拓跋德明站在一旁,紧抿着嘴唇,等待着林砚的裁决,或者说,是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失望、责备,甚至是反悔。
然而,林砚接过清单,目光快速扫过,脸上却并未出现周通那样的凝重,也没有拓跋德明预想中的任何负面情绪。他的神情异常平静,仿佛看到的不是令人绝望的匮乏,而是一张有待描绘的白纸。
他拿起笔,在清单上“可用兵器”那一栏,将那些标注着“锈蚀”、“损毁”的数字圈了出来,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锈蚀的弯刀,也是铁。回炉重炼,便是新的兵刃,甚至是更好的农具。”
他顿了顿,目光抬起,看向拓跋德明和周通,眼神清澈而坚定:“粮仓空了,地还在。人还在。只要人还在,有手有脚,有肯干的心,根基就能重新建起来。”
这番话,如同在沉闷的冬日里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周通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拓跋德明更是猛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砚,对方眼中那份绝对的冷静与笃定,像是一道耀眼的光芒,彻底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和羞愧。
“周通。”
“末将在!”
“立即安排人手,将这些破损的兵器集中堆放,分类登记。尤其是锈蚀的铁器,单独存放,我有大用。”
“是!”
“德明首领。”
“在!”拓跋德明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烦请你与扎西,尽快统计部族中所有可用的劳力,包括青壮男丁,以及身体健硕、愿意出力的妇人。详细登记,注明各自所长,是善于耕作,还是畜牧,或者有其他手艺。”
“好!我立刻去办!”拓跋德明的声音重新变得洪亮,带着一股被点燃的干劲。
林砚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写满“破败”的清单上,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破败之中,他看到的,是即将到来的新生。冶炼的炉火,开垦的犁铧,都将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上,创造出新的希望。危机,同样是转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