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林砚带着连夜整理好的《漕运弊情察录及改良刍议》来到张崇的书房。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崇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漕河舆图》前沉思,听闻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相爷。”林砚躬身行礼,将手中的文书呈上,“这是学生根据近日查阅卷宗及昨日实地探访新潭码头所见,整理的一些粗浅见解,请相爷过目。”
张崇接过那叠墨迹未干的纸张,起初神色平静,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不时闪过惊异与赞赏的光芒。他看得极慢,时而停顿下来,手指在某条建议上轻轻敲击,似在深思。
“好!好一个‘定立标准,明晰责权’!”张崇终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砚,“安之,你这份‘刍议’,条分缕析,切中要害!尤其是这‘改良器具’、‘编练夫役’之想,虽看似细微,却直指效率低下之根源。还有这核查账目、严惩夹带之议,更是打中了七寸!”
他放下文书,长长吁了一口气,感慨道:“老夫深知漕运积弊如山,但如你这般,在短短数日内,便能从纷繁乱象中梳理出如此清晰脉络,并提出这般切实可行之改良方向的,实属罕见。安之,你之才,果然不止于诗词啊!”
林砚心中微暖,但并未自得,只是谦逊道:“相爷过奖。学生只是将所见所闻如实记录,并略作推演。其中诸多细节,尚需斟酌,推行起来,更是阻力重重。”
“你所言极是。”张崇点了点头,神色恢复凝重,手指轻轻点着那叠文书,“漕运一事,牵涉漕司、地方、仓场、乃至沿河诸多势力,利益盘根错节,动一发而牵全身。你这番谋划,虽好,却不可操之过急,需得寻得合适的契机,徐徐图之,方有成功的可能。此事,老夫心中有数了。”
他珍而重之地将文书收好,正欲再与林砚深谈几句,忽闻门外老仆通传:“老爷,李墨先生前来拜访。”
张崇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哦?子研来了?快请。”他转头对林砚道:“安之,你且稍坐。来的这位,是老夫一位故人之子,也是个妙人,你或可见一见。”
片刻,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来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裰,衣襟上甚至还沾染着些许不明的污渍,像是某种矿物粉末。他的头发随意束着,几缕散发垂在额前,眼神却异常明亮专注,进门后先是规规矩矩地向张崇行了一礼:“学生李墨,拜见恩师。”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疏离于俗务的淡然。
“子研不必多礼。”张崇虚扶一下,笑着对林砚介绍道:“安之,这位是李墨,字子研。别看子研年纪轻轻,可是景和二年的进士,曾授将作监主簿一职。”
林砚心中微讶。将作监主簿,虽只是从八品下的官职,却掌管着宫廷土木工程、器物制作等事务,对于痴迷技艺之人,本是个极好的位置。能中进士,更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张崇继续道:“只可惜,这小子心思全然不在仕途。在任期间,终日埋首于他那‘炼金’之术,于公务却是能推则推,碌碌无为。上官多次训诫,他却充耳不闻,不到一年,便自己挂印辞官而去,把他那老爹气得够呛。”张崇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却也并无多少责备之意。
李墨对张崇的评述似乎浑不在意,只是目光平静地看向林砚,微微颔首:“林参军。”他显然也听说过林砚的诗名,但眼神中并无寻常文人那种热切,只有纯粹的好奇。
张崇又对李墨道:“子研,这位是林砚,林安之,如今在老夫府中担任记室参军。不仅诗才卓绝,于格物致知之学,亦颇有见解。你二人或可交流一二。”
林砚拱手还礼:“李兄。”他敏锐地捕捉到张崇话语中的关键——“格物致知”,这正是他目前急需的人才方向。
李墨听得“格物致知”四字,眼中光芒微盛,直接问道:“林参军亦研究格物之学?不知对金石变化、物质转化,可有所得?”
这一问,可谓唐突,却正合林砚心意。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李兄辞官专研炼金,所求为何?是点石成金之术,还是探究万物变化之理?”
李墨愣了一下,似乎很少被人如此直指核心地询问。他沉吟片刻,认真答道:“点石成金,终是虚妄。墨所求者,乃是天地间物质转化之规律。为何水遇寒成冰,遇热化气?为何木柴燃烧化为灰烬,而金属历经烈火,反能更加精纯?这些变化之中,蕴含着至理。”
林砚心中一震,此人的思维,已然超越了单纯的技术层面,触及了科学探究的本质。他顺势引导:“李兄所言极是。譬如这漕运码头,力夫装卸重物,极其艰辛。若我们能深究杠杆、滑轮之理,造出省力器械,便可提升效率,惠及万人。这,是否也是格物之理的一种应用?”
李墨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他上前一步,急切地道:“杠杆?滑轮?林参军请细言之!”
接下来,两人便围绕着简单的机械原理、物质的形态变化(如林砚提及的水的三态)、甚至林砚隐约提到的“万物或许由极微小的、不可再分的颗粒构成”的猜想,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李墨的思维天马行空,直觉惊人,往往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在这个时代堪称大胆的假设。而林砚则凭借更系统的现代科学知识框架,巧妙地引导和补充。
张崇在一旁抚须聆听,看着眼前这幕,眼中满是欣慰。他知道,自己将这两个“妙人”引见在一起,是做对了。
末了,李墨仍觉意犹未尽,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砚:“林参军,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墨往日独自摸索,常觉前路迷茫,今日方知,格物之学,竟有如此广阔的天地!不知日后,可否常向参军请教?”
林砚心中已下定决心,此等人才,绝不能放过。他笑道:“李兄客气了,互相切磋而已。若李兄不弃,我正有意筹建一处……嗯,一处专门研讨格物之学的书斋,汇集同道,共探物理。不知李兄可愿相助?”
李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躬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张崇见状,哈哈大笑:“好!好!你二人能志趣相投,乃是美事。安之,子研虽不通世务,但于这金石格物之上,确有非凡天赋,或可成为你一大助力。”
林砚郑重向张崇行礼:“多谢相爷成全。”他看向身旁因找到知音而目光熠熠的李墨,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漕运改良,非一日之功;但汇聚人才,探索新知,这条通往未来的路,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