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三月十九,晨光漫过院墙,洒在青石甬道,映着几株初绽的杏花,粉瓣在风中簌簌。
林砚推开雕花木门,深深吸入微凉的空气。这是他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第十日,落水后感染的风寒已基本痊愈,只是多日未动,身上还有些发酸。
经过这十日与小翠的交谈,林砚已经基本拼凑出当今时代轮廓——新朝,承唐而立,定都洛阳,如今已有百年国祚,当今圣上已登临大宝三年,年号“景和”。这个世界的历史长河于初唐时期悄然变向。虽有初唐四杰遗风,诗赋词牌俱在,然而那些曾照耀千古的名字——李白的狂放、杜甫的沉郁、苏轼的旷达、李清照的婉约,乃至唐宋八大家——却从未闪耀于这片时空的星河。
这重大发现带来的惊愕过后,一丝难以言喻的底气悄然在林砚心中滋生——若真到山穷水尽或需要扬名的时候,做个文抄公,似乎也未尝不可?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公子的气色好多了!”小翠捧着靛青色薄披风跟出来,“晨风还凉,公子披上吧。”
林砚颔首,任她系上披风的带子。目光穿过院落,投向前方紧闭的府门。要想在这个世界立足,第一步还是要亲脚踏量这“江宁”城,看清林家盘踞的脉络。
“我就在府里走走,不出门。”他安抚道,声音还略带大病初愈时的沙哑。
他沿着回廊缓步前行,林府深阔幽静,亭台楼阁掩映花草树木。仆役见他后纷纷弯腰见礼,目光中恭敬却也藏着好奇——这位十多日前落水的二少爷,据说“失忆”后变得稳重许多。林砚对他们好奇的眼光视若无睹,只是微微颔首回应,目光扫过嶙峋的太湖石、粼粼的锦鲤池、画眉清啼的游廊……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向他诉说着林家的富足。
行至一处僻静小院,据小翠说,原主儿时经常来此玩耍,只是近两年来的少了,如今已略显荒疏。院角的修竹旁,堆着几只半旧樟木箱。
“公子不常用的物件,都收在这里。”小翠道。
林砚心念微动,“打开看看,或许……能想起些什么。”他语带迷茫希冀。
小翠不疑,上前挪开箱盖。樟脑与旧纸墨气弥漫。箱内多是寻常衣物、翻旧诗集、描红字帖。林砚扫过,无甚特别。他俯身,指尖拂过箱底糙木纹,目光最终落在角落一个上锁的深褐小木箱上。
这是?
“打开。”林砚示意。小翠取出钥匙,开锁掀盖。箱内只有几支秃笔、几方干裂劣砚,还有一本封面泛黄、书页卷边的《九章算略》——基础算术书。他拿起翻动,里面有算筹应用和简单的账目核算要略。这印证了原主并非全然是个纨绔。
林砚抖动了一下书籍,书页间并无夹带。他合上书,心中了然。此处已无其他线索,他需要更广阔的视野。
“无意间”便行至林府侧门附近。此地通马厩与下人居所,人声略杂,却更近外界。
“吱呀——”沉重侧门被小厮推开,一车新鲜草料正要运入。
门外喧嚣市声如开闸洪水,瞬间涌入!
林砚脚步顿住。他立于门内,目光越过忙碌小厮,投向门外宽阔青石板路。
两旁店铺林立,幌子招摇。早点摊蒸笼热气腾腾,香气诱人。挑担小贩吆喝声洪亮悠长。远处,巍峨城墙在晨光中勾勒雄浑轮廓,城门楼上,“新”字大旗猎猎。最引他注目的,是侧门不远处护城河码头的繁忙!
河水碎金粼粼,河面舟楫如梭。货船、客船、乌篷挤满码头,桅杆林立。船夫的号子声、货物装卸的撞击声、商贾的喧嚷声,汇成了最具活力的市井交响。
码头旁边的空地上,货物堆积如山。林砚目光锐利,捕捉到几大捆泛着柔光的织物——用的是带有林家丝绸行标志的包装。一名深灰长衫、面容精干的老者正指挥伙计卸货清点。几个皂隶税吏持账册核对,一人正与王掌柜低语。老者堆笑,动作极其自然地将一沉甸甸荷包塞入税吏手中。
“那是王掌柜,”小翠低语,“管着码头货物进出。税吏老爷每月都来。不过咱家规矩严,老爷吩咐,该交的税银,一文都不能少。”语气崇敬。
林砚默然点头。官商间心照不宣的“润滑”,古今皆然。林宏“该交的一文不少,不该交的一文不多”的原则,是林家立足之智。
“二弟?”沉稳声自身后传来。
林砚转身,见兄长林瑾不知何时立于不远处,深色锦袍,身后跟着两精干的随从。兄长神色如常,只是眼底残留一丝难察的疲惫,似是刚刚处置完棘手的事务。
“大哥。”林砚颔首。
林瑾目光扫过他单薄却笔直的身影,又看向门外喧嚣的码头,眉梢微不可察地一蹙:“才刚好些,怎么就来这里了?这里风大,可别再受了风。”
“躺久了身上骨头发酸,就随意走走,透透气。”林砚解释,目光顺势投向码头,“外面……好热闹。”
林瑾顺他目光看去,落在那堆待卸蜀锦上,淡淡道:“嗯,这是苏州分号的新货,我正要去看看。”他随后目光转向林砚,带着审视,“既然出来了,二弟便随我过去认认?自家生意,你……迟早是要碰的。”
提携?亦或试探?林砚心念电转,面上适时流露畏难与好奇交织:“这……小弟愚钝,又忘了事,怕是……”
“无妨,跟着看便是。”林瑾打断,语气不容抗拒,转身便向门外行去,“王掌柜是老行家,你有问题正好可以向他请教。”
林砚只得跟上。
出侧门,市井喧嚣混杂气息扑面。林砚紧随林瑾半步之后,适应这真实嘈杂的古街。林瑾步履沉稳,目不斜视,直指蜀锦堆放处。王掌柜见大少爷亲临,忙迎上恭敬行礼,汇报道:“……大少爷,蜀锦四十匹,成色上等,与苏州信报无误。只因前日风雨,船期耽搁半日……”
林瑾仔细听着,偶尔问问关于成色、损耗的问题,显得干练又专业。林砚默默立在旁侧,将王掌柜的答语与账册记录内容暗自印证。
就在这时,林砚目光越过林瑾与王掌柜,投向河对岸西市。那里店铺鳞次栉比,其中一座三层楼阁格外气派,悬“高记药材行”鎏金大匾。而其斜对面不远,另一座宏阔铺面,门楣上正是“林记丝绸行”匾额!两家商行,于西市最繁华处隔街相对,近得仿佛能嗅到彼此货品气味!
目光逡巡,忽在高记药材行临河二楼窗口定住。一锦袍青年倚窗而立,面容瘦削,眼神阴鸷,嘴角噙一丝似笑非笑,目光正穿透河面,精准投来——投向林瑾与他!
纵然隔着很远的距离,林砚仍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冰冷与轻蔑。那人的视线在林瑾身上停留了片刻,隐隐带着忌惮,旋即又转向林砚,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中更添玩味探究,如同毒蛇在审视着猎物。
林砚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是看似随意一瞥,而那人此脸此目,已深深烙入林砚的脑海中。
“那人是谁?”
“那便是高俊。怎么了?”林瑾似是察觉到他片刻的异样,侧首询问。
“无妨,”林砚垂眸,掩去眼底的锐利,声音略带初愈时虚弱,答道“只是站久了,有些头晕。”
林瑾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吩咐王掌柜:“速速清点入库,午后我要看细账。”又对林砚说道:“既然身体不适,那就先回去歇息吧。码头风大,不宜久留。”
林砚顺从地点头称是,由小翠搀扶着往回走去。过侧门时,他最后回望。
巳时阳光洒在的护城河上,微风拂过,显得碎金跃动。河上商船如织,漕运繁忙,一派生机勃勃。西市方向,林记与高记铺面于阳光下对峙。高俊身影仍在窗口,如一道不散阴翳。
他收回目光,踏入府门。青石板铺筑的廊道在脚下延伸,每一步都似踏入更深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