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胥国使团抵达镇荒城。
车队绵延里许,仪仗隆重,旌旗招展。为首的是一辆六驾马车,车厢镶金嵌玉,华贵非凡——那是永安公主宇文瑶的座驾。随行的有礼部侍郎郑玄、鸿胪寺少卿颜真,以及三百护卫、百余仆从,还有满载着丝绸、玉器、典籍等礼品的三十辆大车。
队伍在城门外停下。
镇荒城的城墙并不算高大,与胥国的天枢城相比甚至显得简陋。但城墙上巡逻的士兵步伐整齐,眼神锐利;城门口进出的百姓秩序井然,脸上没有这个时代常见的饥馑之色;远处能听到隐约的机器轰鸣声,那是工坊区在运转。
“这就是林凡的地方……”郑玄掀开车帘,仔细观察。
颜真低声道:“郑大人,进城后谨言慎行。林凡此人,不可小觑。”
“老夫知道。”郑玄放下车帘,整理了一下官服。
城门打开,一队林谷士兵列队而出。为首的是一名年轻将领,穿着林谷特有的墨绿色军装,腰佩手枪,举止干练。
“在下军枢院参谋孙焕,奉主公之命,迎接胥国使团。”孙焕拱手行礼,“主公已在城主府等候。只是……”
他看了一眼使团的三百护卫:“按照林谷规矩,外军不得入城。护卫兄弟可在城外营地驻扎,我们会提供食宿。”
郑玄皱眉:“这是永安公主的仪仗护卫,岂能留在城外?”
“郑大人放心,镇荒城内绝对安全。”孙焕不卑不亢,“若使团成员在城内出事,林谷愿承担一切责任。”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玄也不好再坚持。他看向公主的马车,马车帘幕紧闭,没有任何表示。
“既然如此,就依贵方安排。”郑玄说。
护卫队在城外扎营,使团核心成员——郑玄、颜真、几位副使,以及公主和她的侍女——在孙焕的引领下进城。
宇文瑶坐在马车里,透过纱帘看着窗外的街道。
街道宽阔整洁,铺着青石板,两侧有排水沟。行人走在两侧的人行道上,车马走在中间,井然有序——这在其他城池是难以想象的。路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卖粮食的、卖布匹的、卖铁器的,甚至还有一家挂着“书店”招牌的铺子,里面能看到不少人在翻阅书籍。
最让她惊讶的是街上的女子。不少女子穿着简便的裤装,挎着篮子或背着工具,自由地行走交谈,没有戴面纱,没有男性陪同。这在胥国是不可想象的。
镇荒城,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
“公主,到了。”马车停下,小环小声说。
城主府到了。
这里原本是镇荒城旧官署,林凡接手后进行了扩建和改造。外观依然朴素,但门口站着两排持枪卫兵,军容严整,眼神警惕。
林凡站在台阶上迎接。
他穿着简单的青色长衫,没有佩剑,没有冠冕,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读书人。但当他目光扫过来时,郑玄和颜真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那是长期身居高位、执掌生杀大权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胥国使团远道而来,辛苦了。”林凡拱手,语气平和,“在下林凡,忝为此地主事。”
郑玄连忙还礼:“林公客气。下官胥国礼部侍郎郑玄,奉我主之命,特来拜会。这位是鸿胪寺少卿颜真,还有……”他顿了顿,“永安公主殿下。”
马车的帘子掀开了。
宇文瑶在小环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她穿着正式的公主朝服,头戴凤冠,脸上施了粉黛。但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的疲惫。十七岁的少女,本该是明媚鲜活的年纪,此刻却像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花,虽然美,却美得让人心疼。
林凡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他想起了去年在望北城和镇荒城之间往返时,偶尔会看到胥国商队里那个好奇张望的少女。那时的宇文瑶,眼睛亮晶晶的,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会偷偷观察林谷士兵的装备,会在集市上买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而现在……
“公主殿下。”林凡微微颔首,“请入内说话。”
会客厅布置得很简单。长条会议桌,两侧是椅子,墙上挂着九州地图和林谷的行政区划图。桌上摆着茶水和几样点心。
众人落座。林凡坐在主位,姜宓坐在他右侧——她现在是鸿胪寺负责人,负责外交事务。左侧是军枢院的几位将领。胥国使团坐在对面。
短暂的寒暄后,郑玄切入正题。
“林公,我主听闻邢国之事,深感震惊。”郑玄说,“邢襄穷兵黩武,屡次侵犯贵方,实属咎由自取。我主愿与林公修好,永结盟谊。”
林凡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郑大人的意思是?”
“我主有三点诚意。”郑玄取出一份礼单,“第一,赔偿。胥国愿赔偿林谷战争损失:粮食五十万石,生铁十万斤,铜五万斤,战马三千匹,工匠三百名。”
姜宓在纸上记录着,神色平静。
“第二,通商。开放胥国全境与林谷通商,林谷商品入胥,关税减半。胥国愿意采购林谷的农具、布匹、铁器等商品。”
“第三……”郑玄顿了顿,看向宇文瑶,“联姻。我主愿将最珍爱的永安公主,下嫁林公,以示诚意,永结秦晋之好。”
会客厅里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宇文瑶。她低着头,双手放在膝上,手指紧紧攥着衣袖,指节发白。
林凡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放下茶杯,说:“前两条,可以谈。第三条,不行。”
郑玄一愣:“林公这是……?”
“公主殿下今年多大?”林凡问。
“永安公主殿下,年方十七。”郑玄回答。
“十七岁。”林凡重复了一遍,“在我们那边,这个年纪还是孩子,还在上学读书的年纪。”
他看向宇文瑶,语气温和但坚定:“公主殿下,你很美,也很尊贵。但婚姻是终身大事,不应该成为政治交易的筹码。你还小,不应该被这样安排。”
宇文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郑玄急了:“林公!公主殿下已到婚配之年,何来‘还小’之说?我主诚意拳拳,林公岂可——”
“郑大人。”林凡打断他,“我说了,前两条可以谈。赔偿的数额、通商的细节,我们都可以商量。但和亲之事,不必再提。”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如果公主殿下愿意,可以在镇荒城暂住。这里比胥国王宫自由些,你可以读书、学习、做自己想做的事。等你再长大些,有了自己的想法,再做决定不迟。”
这话一出,不仅胥国使团愣住了,连林谷这边的人都有些意外。
宇文瑶呆呆地看着林凡。
拒绝……了?
不是因为她不够好,不是因为胥国不够诚意,而是因为……她还小?
这个理由,她从未听说过。
在这个时代,女子十五岁及笄便可婚嫁,王室公主的政治婚姻更是屡见不鲜。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准备嫁给这个特殊的男人,准备去当细作,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换取国家的喘息之机。
可现在,林凡说,她还小,不应该被这样安排。
“林公……”宇文瑶开口,声音有些颤抖,“您……您是嫌弃我吗?”
“不是。”林凡认真地说,“公主殿下,你是个很优秀的姑娘。我听说你在胥国匠造处两年,研究火药和机械,做出了不少成果。这样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在深宫后院,更不应该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
他站起来,走到宇文瑶面前,微微躬身:“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镇荒城。格物院正在招收学员,你可以去学习真正的科学知识。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样对技术感兴趣的人,你们可以一起研究,一起创造。”
宇文瑶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两年了。两年里,她在匠造处没日没夜地研究,手上烫伤无数,脸上沾满煤灰,还要应付父皇的催促、朝臣的非议、宫廷的勾心斗角。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所有人都说,这是她的责任,是她的命。
可现在,这个灭了邢国、让胥国朝野惊恐的男人,却说“你还小”,却说“不应该被这样安排”。
“我……”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小环连忙递上手帕。
郑玄脸色变幻,最终长叹一声:“林公高义,下官……佩服。只是,和亲之事是我主亲定,若就此作罢,下官回去难以复命啊。”
“郑大人可以如实禀报。”林凡说,“就说我林凡感谢胥国国君的好意,但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公主殿下可以暂住林谷,学习游历,待他日若真有缘分,再议不迟。至于两国邦交……”
他回到座位,目光扫过使团众人:“我林凡不是好战之人。邢国之事,实乃迫不得已。胥国若真心修好,我自然也愿以诚相待。除了郑大人刚才说的赔偿和通商,我还有几个条件。”
“林公请讲。”
“第一,胥国需公开承认林谷对原邢国领土的主权,不得支持任何邢国残余势力。”
郑玄点头:“此乃应有之义。”
“第二,割让曲沃地区,开放边境,允许人员自由往来。胥国百姓若愿来林谷定居、工作,胥国不得阻拦。曲沃地区由林谷派兵驻守,作为林谷和胥国的自由贸易区。”
这一条让郑玄犹豫了:“林公,这……”
“郑大人,人才流动对双方都有好处。”林凡说,“胥国百姓来林谷,可以学到新技术,赚到更多钱。他们寄回胥国的钱,可以改善家人的生活。而胥国也可以派人来林谷学习,我们欢迎。”
颜真小声对郑玄说:“此条可应。陛下本就希望派人来学习林谷技术。”
郑玄这才点头:“好。”
“第三,胥国需释放所有因‘研究林谷技术’而被关押、处罚的工匠、学者。”林凡看向宇文瑶,“我听说,公主殿下在匠造处时,有几个协助她的工匠因为‘泄密’被下狱了?”
宇文瑶一震,看向林凡的眼神更加复杂。
他……连这个都知道?
“这……”郑玄额头冒汗,“此事下官不知……”
“郑大人回去可以查查。”林凡语气平淡,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些工匠只是做技术研究,何罪之有?放了他们,让他们自由选择——是回胥国,还是来林谷。我保证,来林谷的人,会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待遇。”
三条条件,条条都打在胥国的软肋上。
郑玄和颜真低声商议片刻,最终郑玄说:“林公的条件,下官会如实禀报我主。但下官有权应下前两条,第三条……需我主定夺。”
“可以。”林凡也不逼迫,“那今日就先谈到这里。姜宓。”
“在。”姜宓起身。
“安排使团在驿馆住下。公主殿下……”林凡想了想,“就安排在城主府旁边的别院吧,那里清静,也安全。”
“是。”
会谈结束,众人陆续离场。
宇文瑶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身:“林公。”
“公主请说。”
“那些研究笔记……我可以带去格物院吗?”她问,眼中闪着期待又忐忑的光。
林凡笑了:“当然可以。格物院的图书馆对所有研究者开放。你带去的笔记,说不定能帮到其他人。”
“谢谢。”宇文瑶深深一礼,然后在小环的搀扶下离开了。
会客厅里只剩下林凡、姜宓和铁戎。
“主公,您真要让胥国公主留下?”孙铮皱眉,“此女毕竟是胥国公主,留在身边,恐有隐患。”
“我知道。”林凡说,“但她也是个人,是个有才华、有想法的年轻人。你看到她刚才的眼神了吗?那不是公主的眼神,那是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的眼神。”
姜宓轻声说:“主公是动了恻隐之心?”
“算是吧。”林凡走向窗边,看着宇文瑶远去的背影,“她才十七岁。在我们那个时代,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在学校里读书、谈恋爱、憧憬未来,而不是被当作政治筹码送出去。”
他转身,看着姜宓和铁戎:“而且,你们不觉得,一个对技术感兴趣的公主,比一个只知道争宠的后宫女子,有价值得多吗?”
姜宓若有所思。
“好了,不说这个。”林凡回到会议桌前,“孙铮,新田那边情况如何?”
“赵武来信,已经基本稳定。”铁戎汇报道,“邢国王室成员按主公吩咐,愿意离开的发放路费遣散,愿意留下的安排在新田郊外农庄,派人暗中监视。官员审查完成,三分之一留用,三分之一遣返,三分之一……罪证确凿的,已经按律处置。”
“百姓呢?”
“夏粮收割已完成七成,预计再有十天可以全部完成。”姜宓接过话,“新田百姓起初恐慌,但看到我们不抢不杀、开仓放粮、组织收割,现在情绪已经稳定。民政司正在组织他们修复水利、准备秋种。”
“好。”林凡点头,“接下来几个月是关键。我们要把邢国地区彻底消化,建立有效的治理体系。另外……”
“还有,”林凡想了想,“胥国这次求和,虽然我们占了上风,但不能掉以轻心。宇文渊是个聪明人,他这次低头,是为了争取时间。我们要利用这段时间,加快发展。”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胥国的疆域:“胥国比邢国强大,人口更多,资源更丰富。如果我们能和平发展三到五年,等实力足够,再考虑下一步。但如果胥国在这期间搞小动作……”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那我们就让他们知道,邢国的下场,不是偶然。”
孙铮肃然:“明白。”
“去吧。”林凡摆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两人退下后,林凡独自站在地图前,久久不动。
窗外传来隐约的机器轰鸣声,那是工业区在运转。远处能看到新建的学校、医院、住宅区。这座两年前还只是边陲小城的镇荒城,如今已经初具规模。
但他知道,路还很长。
胥国、黎国、潞国、羌戎……九州大地,群雄并立。他今天拒绝了胥国的和亲,虽然暂时维持了和平,但也埋下了隐患。
宇文瑶……
他想起那个憔悴的少女,想起她眼中闪过的泪光和期待。
“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路。”他轻声说。
而在城主府别院里,宇文瑶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箱子。里面不是珠宝首饰,而是一本本厚厚的笔记,记录着她在匠造处两年的研究成果——火药配方试验记录三十七次,火枪设计图二十四版,水力机械原理分析,还有对林谷流出的几本基础教材的注解。
她抚摸着这些笔记,眼泪又掉了下来。
但这次,不是绝望的泪。
“小环。”
“公主?”
“从今天起,不要叫我公主了。”宇文瑶擦干眼泪,“叫我……瑶姑娘吧。在这里,我只是宇文瑶,一个想学技术的普通人。”
“可是……”
“没有可是。”宇文瑶眼中闪着光,“林凡说得对,我还小,不应该被安排。我要学,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窗外,夕阳西下,镇荒城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