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
斗篷人——“影煞”——僵立在原地,撕裂的斗篷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晃动,露出里面更深沉的黑暗。他不再理会近在咫尺、毫无反抗之力的林薇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向了东南方那片寂静得可怕的密林。那股弥漫开来的苍茫气息,如同无形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薇薇得以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看着影煞紧绷的背影,又望向那片救了她一命的密林深处,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悸动和更深的不解。
守墓人?猎龙矢?
这些陌生的词汇带着古老而沉重的分量,撞击着她的认知。王振、邪气、阵眼、守山人……如今又出现了与之对立的“守墓人”?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哼。”影煞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鼻音,打破了凝滞,“藏头露尾,还是这般见不得光。”他袖袍下的手微微动了动,那缠绕着李德全的诡异影子如同潮水般褪去,缩回他脚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德全骤然脱困,踉跄一步,以刃拄地才勉强站稳,剧烈地咳嗽着,惊疑不定地看向影煞,又看向密林方向。他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收手,但那股来自林深处的压迫感,让他本能地感到敬畏。
“滚。”
一个声音从林间传来。
这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低沉沙哑,仿佛很久未曾与人言语,带着岩石摩擦般的粗粝感。没有情绪,没有波澜,只是一个简单的字,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律令。
影煞兜帽下的阴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似乎有幽光在明灭。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好,很好。”他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缓,但那冰冷的杀意却更加凝实,“这笔账,我记下了。告诉‘守拙’,他的手,伸得太长了。”
说完,他竟不再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阴影般,几个闪烁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只留下原地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在缓缓消散。
危机……解除了?
就这么……走了?
林薇薇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强大、诡异、视他们如蝼蚁的影煞,竟然因为林中人的一句话,就如此干脆地退走了?
李德全也是怔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比林薇薇更清楚影煞的可怕,那是王振麾下最为神秘难缠的爪牙之一,精通各种诡异术法,杀人于无形。能让他如此忌惮,甚至不战而退的……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东南方的密林,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探究。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从林间传来。
不是一个人。
脚步声沉稳而协调,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与脚下的大地、周围的山林呼吸融为一体。
很快,三道身影拨开茂密的枝叶,走了出来。
为首者,是一名老者。他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粗布短褂,下身是同样陈旧的扎脚裤,脚上蹬着一双磨损严重的草鞋。他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须发皆白,却打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不像寻常老人的浑浊,而是如同山涧深潭,沉静、幽深,仿佛蕴藏着无尽岁月与智慧。他背上背着一张几乎与他等高的、造型古朴简单的黑色长弓,弓身看不出材质,却泛着幽冷的光泽,腰间挂着一个箭囊,里面露出的箭矢尾羽,与刚才惊退影煞的那支一般无二。
在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精壮,面容刚毅,穿着类似的粗布衣服,眼神锐利如鹰,手中握着一柄黑沉沉的、未经修饰的开山斧。女子年纪稍轻,约莫十七八岁,身形矫健,麦色皮肤,五官明朗,一双大眼睛灵动而警惕,背后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腰间别着一排小巧却锋利的飞刀。
这三人的打扮,不像军人,不像猎户,更不像修士,倒像是……久居深山、与世隔绝的古老部族后裔。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或强大的能量波动,但那股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的沉静气息,却比任何张扬的力量都更让人心惊。
李德全看到那老者背上的黑弓,瞳孔猛地一缩,似乎确认了什么,连忙强忍着伤痛,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钦天监李淳风第七代玄孙李德全,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老者浑浊却深邃的目光扫过李德全,在他手中的幽蓝短刃上微微停顿,随即落在了洞口内,倚靠着根壁、气息微弱的林薇薇身上。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林薇薇在他的注视下,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仿佛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她挣扎着想开口,却因虚弱和紧张而发不出声音。
“龙气已散,魂火将熄。”老者开口,依旧是那岩石摩擦般的沙哑嗓音,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守拙’的龙涎,也只能吊住你一时性命。”
他口中的“守拙”,果然就是那棵古树。
“前辈……”李德全急切地上前一步,“这位是前朝贵妃林氏,身负皇室血脉,亦是此次宫变邪祟侵蚀的目标之一。阵灵示警,指引我等前来西山,寻找‘守山人’……”他的目光带着询问,看向老者。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迈步走到了昏迷的福安身边,蹲下身,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搭在福安的脖颈脉搏处探了探。
“脏腑震动,肋骨断了两根,死不了。”他淡淡说道,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粗糙的小木罐,打开塞子,里面是一种墨绿色、散发着浓郁草药气味的膏脂。他抠出一块,手法娴熟地涂抹在福安胸口的伤处。
那年轻的女子也走上前,从背后的皮囊里取出一个水囊和几块干净的布条,默默地开始帮李德全处理肩膀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眼神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李德全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老者做完这一切,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林薇薇。“‘守山人’……”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嘲讽,“那是很久以前的称呼了。如今,我们不过是‘守墓人’。”
守墓人?为谁守墓?为何守墓?
林薇薇心中充满了疑问,但此刻她更关心的是老者的态度。他似乎对她并不友善,甚至有些……排斥?
“前辈……”她终于积攒起一丝力气,声音细若游丝,“多谢……援手。我等……无意冒犯……只为……求一线生机……”
老者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
“生机?”他缓缓道,“龙脉将枯,大阵已残,京城化为鬼蜮不过时间问题。你这点微末道行,自身难保,又能求什么生机?”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灭了林薇薇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是啊,她如今这副模样,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又能做什么?
“但阵灵示警,提及西山龙脉支流与守山人,或许……”李德全忍不住插言,试图争取。
“阵灵?”老者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那不过是昔日大阵残留的一缕执念,早已不清醒了。它指引你们来,或许只是本能地寻找同源之力,试图延续这注定消亡的一切。”
他抬起手,指向脚下的大地,又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被阴云笼罩的京城方向。
“龙脉主支已被污秽侵蚀,源头将断。这西山支流,不过是无根之水,又能支撑几时?守墓……守墓……守的不过是一片注定要彻底死去的土地和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历史罢了。”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
林薇薇的心沉了下去。如果连这些神秘的守墓人都如此悲观,那他们费尽千辛万苦逃到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那一直沉默寡言、为李德全包扎伤口的年轻女子忽然抬起头,看了林薇薇一眼,目光在她胸口的定魂珠上停留了一瞬,轻声对老者道:“爷爷,她身上的‘那个’……好像有点不一样。”
老者闻言,目光再次聚焦在定魂珠上,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片刻后,他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
“咦?这珠子……并非凡品。其中似乎……封印着一缕极其精纯的先天龙元?虽微弱,却本质极高,与如今皇室那些驳杂不堪的龙气截然不同……”他微微蹙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而且,似乎与你体内的那丝残存龙息,隐隐共鸣?”
他看向林薇薇的眼神,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探究。
“小丫头,你这珠子,从何而来?”
林薇薇一怔。定魂珠是静玄所赠,说是师门传承,可静玄的师门……她忽然想起静玄提及师门时那讳莫如深的态度,以及这珠子数次护住她神魂、甚至能与龙脉产生感应的奇异之处。
难道,这珠子并非普通的法器,其来历,与这龙脉,与这些守墓人,也有着某种关联?
她正要开口回答,远处天际,突然传来一声沉闷如雷的轰鸣!
并非雷声,那声音更加厚重,更加压抑,仿佛来自地底极深处,又仿佛来自京城的方向!
紧接着,众人脚下的大地,开始传来一阵清晰可辨的、持续不断的震动!并非之前影煞弄出的那种小范围波动,而是范围极广、带着某种规律性的、如同心脏衰竭前最后挣扎般的震颤!
山林间的鸟兽瞬间惊飞,发出惶恐的啼鸣。
老者猛地抬头,望向京城方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第一次爆射出锐利如实质的光芒!他脸上的皱纹仿佛在这一刻都深刻了许多。
“龙脉主源……崩溃加快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比预想的……还要快!”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扫过林薇薇、李德全,以及刚刚被年轻男子用某种刺鼻药草熏醒、仍一脸茫然的福安。
“此地不宜久留!‘影煞’虽退,但龙脉异动,必会引来更多不速之客,甚至……惊动地底那些因龙脉衰朽而苏醒的‘东西’!”
他不再犹豫,对那一对年轻男女沉声道:“石头,阿苗,带上他们,回村!”
名叫石头的精壮青年和名叫阿苗的少女立刻应声:“是,爷爷!”
石头走上前,不由分说,将虚弱不堪的林薇薇小心地背起。阿苗则搀扶起刚刚醒来、仍有些迷糊的福安。李德全强撑着伤势,紧随其后。
老者最后看了一眼京城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痛惜,有决绝,也有一丝……宿命般的无奈。
他转身,迈开步伐,引领着众人,向着山林更深处,那未知的“守墓人”村落,快步走去。
身后,大地的震颤愈发明显,远方天际的阴云,也仿佛更加低沉晦暗了。
(第一百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