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并非沉入黑暗,而是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只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和撕裂般的痛楚,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残存的感知。
她看到母亲郑婉在灯下蹙眉书写,指尖染着调香的丹蔻;看到谢珩立于太液池畔,回眸时眼底沉淀着二十五载风霜;看到苏月见素衣染血,倒下时那释然又复杂的眼神;看到谢景云暗金色的瞳孔里,冰冷与挣扎交替闪烁……
最后定格的,是池底那点金光与幽蓝融合后,爆发出的一缕微芒,以及邪神那夹杂着痛楚的怒吼。
成功了吗?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羽毛,在这混沌中无力地飘荡,每一次试图凝聚意识,都带来灵魂被碾磨般的剧痛。怀中有微弱的暖意断断续续地传来,是那枚几乎彻底碎裂的定魂珠,还在本能地护着她最后一点心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混沌死寂的声响,钻入了她的感知。
是水声。
不是太液池那沸腾咆哮的魔音,而是……清冽的、温柔的,如同山涧溪流滴落岩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紧接着,一缕极淡的、纯净的金色光晕,如同晨曦刺破厚重的阴霾,缓缓驱散了周围的混沌。
起
林薇薇艰难地“睁开”眼——或许并非真正的眼睛,而是意识的聚焦。
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难以言喻的“空间”。周围不再是实体的宫墙池水,而是一片流淌着柔和金光的虚无。脚下是平静如镜的水面,倒映着上空流转的辉光。那治愈般的滴水声,正是从这片意识之水的深处传来。
而在她前方不远处,水面的中央,悬浮着两道模糊的、几乎透明的身影。
一道身影,玄衣玉冠,面容与谢景云有七八分相似,却更多了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温和,正是睿亲王谢珩。只是他的身影淡得如同青烟,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另一道身影,让林薇薇心头巨震——竟是谢景云!或者说,是他的一道意识投影。他不再是那双暗金眸子的疯狂模样,穿着简单的常服,眼神复杂地看着对面的谢珩,那灰白色的眼底深处,竟有了一丝属于“人”的迷茫与挣扎。
“这里……是哪里?”林薇薇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意识中回荡,带着虚幻的回音。
谢珩的虚影转过头,看向她,目光带着一丝欣慰与难以掩饰的疲惫:“这里是太液池底,阵眼核心残存的最后一片‘净域’,也是……我与景云意识暂时脱离肉身束缚,能够坦诚相见之地。”
他的声音直接响彻在她的意识里,温和而清晰。
“坦诚相见?”林薇薇看向谢景云。
谢景云的意识投影避开了她的目光,望向这片净域之外那无边无际、翻滚咆哮的墨色黑暗——那是现实中邪神本体的力量显化。
“叔父……何必多言。”谢景云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痛苦,“事已至此,唯有吞噬,方是唯一出路。这腐朽的王朝,这令人作呕的权谋算计……唯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彻底清洗!”
“然后呢?”谢珩平静地问,“成为另一个‘邪神’,以万物为刍狗?景云,你扪心自问,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还是……它让你以为你想要的?”
谢景云身体微微一震,眼中挣扎之色更浓。那暗金色的流光在他意识投影上时隐时现,仿佛有两个意识在激烈地争夺主导权。
承
林薇薇明白了。净化仪式并未完全成功,但也绝非失败。她与谢珩最后合力的一击,重创了邪神,也暂时撼动了邪神对谢景云的侵蚀,将谢景云一部分清醒的意识,拉入了这片残存的净域。此刻,谢景云的本心,正在与侵入他神魂的邪神意志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对抗!
“陛下!”林薇薇上前一步,意识凝聚的身影带着决绝,“您看到了吗?苏月见为了阻止您,付出了生命!宫外京城,无数百姓正在邪气中哀嚎!您曾是大周的天子,是万民的表率!难道您真的要抛弃一切,沦为只知毁灭的魔物吗?”
谢景云猛地转过头,暗金与灰白在他的眸中疯狂交织,他低吼道:“你懂什么?!这皇位是如何来的?是踩着多少尸骨?是先帝晚年的猜忌与疯狂!是朝堂上永无休止的倾轧!朕受够了!唯有力量!唯有将一切踩在脚下的力量,才能让朕真正解脱!”
“那不是解脱,是沉沦!”谢珩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他那淡薄的虚影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严,“景云!看看你脚下这片‘净域’!它为何还能存在?是因为二十五年前,郑婉与我,甘愿以身赴局!是因为今日,林薇薇这丫头,不惜耗尽血脉,也要护住这最后一点清明!是因为苏月见,乃至宫外千千万万你不屑一顾的‘蝼蚁’,他们心中尚有守护之念!”
“守护?”谢景云嗤笑,笑容却带着悲凉,“守护什么?这虚伪的江山?这肮脏的人心?”
“守护你内心深处,那个曾经也想做个明君的谢景云!”林薇薇大声道,她感到怀中那碎裂的定魂珠传来最后一阵微弱的悸动,仿佛在呼应她的话语,“您忘记了吗?您登基之初,也曾彻夜批阅奏章,也曾为北疆雪灾忧心忡忡!那才是您!不是现在这个被邪念操控的怪物!”
谢景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眼中的暗金色光芒剧烈地闪烁、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内部冲击着那道邪恶的枷锁。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双手紧紧抱住了头。
转
就在这时,净域之外,那翻滚的墨色黑暗仿佛被激怒了,发出更加狂暴的咆哮,一道道粘稠的、充满恶念的黑色触须,开始疯狂地冲击着这片仅存的金色光晕区域!整个净域剧烈地摇晃起来,边缘开始变得模糊,金色的光芒迅速黯淡!
“它……它要彻底同化这里了!”谢珩的虚影变得更加透明,他看向林薇薇,又看向痛苦挣扎的谢景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景云!没时间了!做出选择!是沉沦,还是……醒来?!”
谢景云抬起头,脸上已布满黑色的纹路,暗金色的眸子时而疯狂,时而清明。他看向林薇薇,看向她那坚定却同样虚弱不堪的意识投影,又看向净域外那代表着毁灭与力量的黑暗。
苏月见染血倒下的画面,京城百姓的哭嚎,登基之初在紫宸殿许下的誓言……无数被邪神意志压制、扭曲的记忆与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那层冰冷的壁垒。
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痛苦与解脱的嘶吼!
“啊——!”
一道纯净的、与他周身暗金光芒截然不同的、属于他本源的明黄色龙气,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猛地从他意识投影的胸口爆发出来!
与此同时,谢珩那淡薄到极致的虚影,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他最后看了林薇薇一眼,眼神中带着托付与鼓励,随即,他的整个身影化作点点最纯粹的金色光雨,义无反顾地融入了谢景云爆发出的那道明黄龙气之中!
“叔父!”谢景云发出一声悲恸的呼喊。
得到了谢珩最后残魂力量的加持,那道明黄龙气瞬间壮大了数倍,带着一种洗涤一切、守护一切的煌煌正气,悍然撞向了周围侵袭而来的墨色黑暗,也狠狠冲刷向谢景云意识投影内部那盘踞的暗金邪芒!
合
“轰——!”
意识层面爆发开无法形容的剧烈冲击!
林薇薇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要被彻底震散,怀中的定魂珠传来最后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碎裂声,那点微弱的暖意彻底消失。她也随之失去了所有感知,重新坠入无边的黑暗。
这一次,黑暗不再混沌,而是带着一种大战过后的、死寂的平静。
不知又过了多久。
一丝冰冷刺骨的触感,将她从深沉的昏迷中唤醒。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依旧压抑,但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色与墨色已经褪去。雪花,冰冷的、干净的雪花,正无声地飘落下来,落在她脸上,带来真实的凉意。
她动了动手指,触碰到的是冰冷潮湿的地面,身下是破碎的瓦砾和冻结的泥土。
她躺在太液池畔的废墟里。
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她急切地望向太液池。
池水……不再是粘稠的墨色,而是恢复了以往的浑浊,甚至比以往更加污浊,水面上漂浮着大量翻着白肚的鱼虾和破碎的水草,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池中心那个恐怖的旋涡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些细微的气泡偶尔冒出。
邪神……被镇压回去了?还是……
她的心猛地提起,目光急扫,终于在离她不远处,看到了那个玄色的身影。
谢景云倒在地上,龙袍破损,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双目紧闭,人事不省。他周身那令人不安的暗金色光芒已经消失,但眉心处,却多了一道极细的、如同火焰般跳动的金色纹路,时隐时现。
而在他身边,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枚凤印,依旧温润,却光华内敛,仿佛耗尽了力量。
另一样,是那枚定魂珠……不,已经不能称之为珠子了。它彻底碎裂成了几块黯淡无光的碎片,如同最普通的石头,散落在雪地里,再无丝毫灵性。
林薇薇看着那定魂珠的碎片,又看向昏迷不醒、眉心带着奇异金纹的谢景云,最后望向那死寂的太液池。
所以……结局,究竟是什么?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那冰凉在掌心缓缓融化。
(第六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