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黏腻地贴在脊背上,素净的青色衣裙如同浸透了冰水,沉甸甸地箍着身体。严嬷嬷那句“王爷耐心有限”如同悬颈的冰锥,而脑海中那些被“凝神茶”强行撕扯出的记忆碎片——父亲绝望的脸、赵嬷嬷浑浊却清醒的眼神、“石毒”、“那东西碰不得”——则像无数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神经。
灰烬河谷…不再是地图上一个模糊的旧矿标记,它成了噬人的深渊入口,通往家族血淋淋的、被刻意掩埋的腐肉。萧烬要我亲手去挖,不仅要挖出真相,更要碾碎我最后一点依托于卫家的、可笑的念想,将我彻底锻造成他手中那把冰冷、听话、毫无挂碍的“凿子”。
反抗? 如何反抗? 在这四壁皆敌、耳目遍布的“静苑”?在那双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寒眸注视之下?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不能就这样去!绝不能如同待宰的羔羊般被推入那场早已布好的局!萧烬要看戏,要我挣扎,要我“锋利”?好!那我就“锋利”给他看!用他逼我磨出的刃,去撬动他棋盘上的子!
心念电转,前世那些深埋的、关于京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关系的记忆,如同阴燃的炭火,在绝望的灰烬下重新亮起微光。
“严嬷嬷。”我开口,声音因竭力压制情绪而显得异常沙哑平静。
房门无声推开,严嬷嬷如同早已等候多时般出现,神色依旧古井无波:“小姐有何吩咐?”
“替我备车。”我抬起眼,目光不再试图躲闪,而是直直迎上她审视的视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冰冷的决绝,“入宫。”
严嬷嬷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小姐,王爷吩咐…”
“王爷要我‘了结尘缘’。”我打断她,语气刻意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灰烬河谷是卫家旧矿,涉及先帝年间旧案,诸多细节恐需查证内廷工部与宗人府存档。若因疏漏,致使回禀王爷的卷宗有误…嬷嬷想必也不愿见到。”
我搬出了“先帝年间旧案”和“宗人府存档”,将个人行为裹上了公务查证的外衣,更点出了可能牵连“回禀卷宗”的责任。严嬷嬷目光微凝,她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威胁——若阻拦我,导致后续任务出了纰漏,萧烬追责下来,她也难逃失察之罪。
她沉默了片刻,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几息,似乎在评估我此举的真正意图和风险。
“小姐思虑周全。”最终,她微微颔首,竟未再阻拦,“老奴这便去安排。只是宫中规矩大,还请小姐…谨言慎行,早去早回。”
她转身退下,步伐沉稳,看不出丝毫异常。
我心中却无半点轻松。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这本身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试探。萧烬必然很快会得知我的动向,而他默许或是期待着我的“挣扎”。
马车很快备好,依旧是那辆不起眼的青帏小车,但驾车的人和随行的两名侍女,眼神沉静,气息内敛,显然是严嬷嬷精心挑选的“耳目”。
车轮碾过京城清晨的街道,昨日琉璃厂“地动”引发的恐慌尚未完全平息,流言蜚语在各色车马间悄然传递,看向摄政王府车驾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猜忌。
宫门守卫显然早已接到吩咐,查验身份后便予放行,但那一双双审视的眼睛,如同刮骨刀般掠过车身。
我没有去工部,也没有去宗人府。
马车径直驶向了后宫区域,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靠近御花园的宫苑前停下。
“揽月轩”。林雪儿生前在宫中的居所。
选择这里,是一场险之又险的豪赌。赌太子萧珩此刻必然因林雪儿之“死”而方寸大乱,赌他对我的恨意与怀疑足以压倒理智,赌他绝不甘心让林雪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更赌他…对萧烬那深入骨髓的忌惮与嫉恨,会让他抓住任何一丝可能反击的稻草!
我走下马车,对那两名意图跟随的侍女冷声道:“在此等候。”
不顾她们略显迟疑的目光,我整了整那身素净到近乎寒酸的衣裙,抬步走向揽月轩那紧闭的宫门。这里显然已被封锁,宫人避之不及,门前冷落异常。
深吸一口气,用力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良久,门内传来一个紧张怯懦的声音:“谁,谁啊?揽月轩封宫,不见。”
“通报太子殿下,”我提高声音,清晰地、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不逊,“罪女卫姝,求见。”
门内瞬间死寂。
很快,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我在门外静静等候,能感受到身后马车方向那两道紧紧盯着的目光,以及暗处更多来自不同方向的、冰冷的窥视。
没过多久,宫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出现的不是宫人,而是脸色铁青、双眼赤红、周身散发着浓重酒气和暴戾气息的太子萧珩本人!
他显然一夜未眠,华贵的太子常服皱巴巴地披在身上,头发也有些散乱,看到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惊喜!
“卫!姝!”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我的名字,猛地伸出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粗暴地将我拽进了宫门,随即“砰”地一声将门重重甩上!
“你竟然还敢出现在孤面前?!”他将我死死抵在冰凉的门板上,灼热的、带着酒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声音嘶哑癫狂,“说!雪儿到底怎么了?!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和萧灼那个杂碎合谋害死了她?!说!”
他的理智显然已被愤怒和痛苦烧灼殆尽,只剩下最原始的咆哮和质问。
手腕剧痛,但我并未挣扎,只是迎着他疯狂的目光,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殿下以为,若无摄政王首肯,我能活着走进东宫势力范围的揽月轩?我能站在这里?”
萧珩的咆哮猛地一噎,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林雪儿死了。”我继续开口,声音平静得残忍,每一个字都像冰针扎向他最痛的神经,“就在昨天,琉璃厂地下。尸骨无存。很多人看见了。”
萧珩的身体猛地一震,抓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嘴唇哆嗦着,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和难以置信。
“至于怎么死的…”我微微凑近他,压低了声音,如同恶魔低语,“殿下难道就从来没怀疑过,您那朵解语花,背地里究竟在为谁做事?她一身诡异功夫从何而来?她频频接触南洋海商所为何事?她又为何会出现在那禁忌之地?”
我刻意将“南洋海商”和“禁忌之地”咬得稍重。
萧珩的瞳孔骤然收缩:“你,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轻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殿下,您真的以为,摄政王昨日轻轻放过林家,是因为仁慈吗?他不过是在…清理门户。林雪儿知道的太多,碰了她不该碰的东西,甚至可能…威胁到了某些更大的、连王爷都需谨慎对待的‘合作’?”
我故意将“合作”二字说得模糊而引人遐想。
“您想想,最近南洋进来的‘新奇玩意’是不是特别多?沿海的‘意外’是不是也特别频繁?林雪儿是不是常常能‘未卜先知’,为您‘排忧解难’?” 我不断抛出诱导性的碎片,将他的思路引向萧烬与境外势力勾结、林雪儿卷入其中最终被灭口的阴谋论方向。
这些话半真半假,混合着我知道的碎片和他内心的猜忌,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萧珩的脸色变幻不定,愤怒、嫉妒、猜疑、恐惧…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战。他并非蠢笨之人,只是被愤怒和感情蒙蔽,此刻被我强行撕开一个口子,往日许多被忽略的蛛丝马迹瞬间涌上心头!
“不…不可能…皇叔他…”他下意识地想反驳,但语气已远不如刚才坚定。
“王爷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度?”我适时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深知内情却又不敢明言的畏惧,“我只是个差点被一并‘清理’的棋子,侥幸捡回一条命罢了。今日冒险前来,不过是念在…昔日殿下几分旧情,不忍见殿下一直被蒙在鼓里,甚至…将来步上雪儿姑娘的后尘。”
我放软了语气,带上了一丝哀戚和“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暗示。
萧珩死死地盯着我,呼吸粗重,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对我的恨意未消,但更大的、对萧烬的恐惧和猜忌,以及被我撩拨起的、对真相的渴望和不甘,已经逐渐占据上风。
“你到底知道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求助般的意味。
“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灰烬河谷。”我看着他眼睛,缓缓吐出这个地名,“那里,或许藏着能解释一切的东西。关于雪儿姑娘为何卷入,关于王爷想掩盖什么,甚至关于先帝年间某些被抹去的旧事。”
我再次抛出一个重磅诱饵,将灰烬河谷与更大的秘密和“先帝”联系起来。
萧珩的瞳孔再次猛缩!灰烬河谷!卫家旧矿!那里确实牵扯着一些皇家秘辛!
“但那里如今已被王爷的人看得死死的。”我语气转为凝重和无奈,“我孤身一人,根本无法接近。若殿下…若殿下还想知道雪儿姑娘死亡的真相,还想握住一点或许能自保的东西 。”
我停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暗示已经足够明显。
萧珩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剧烈挣扎。他在权衡,在判断这是不是另一个陷阱。但失去林雪儿的痛苦、对萧烬的长期嫉恨与恐惧、以及那被彻底激起的、对权力和真相的渴望,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松开我的手腕,后退一步,眼神变得异常阴沉和锐利,那属于储君的、被压抑已久的狠戾终于显露出来。
“你想要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殿下明鉴。”我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我只需一个‘意外’。一个能让王爷的视线暂时从灰烬河谷移开片刻的‘意外’。比如东宫属官突然核查宗人府某些无关紧要的旧档,与王爷的人产生些小小的摩擦?动静无需太大,只需片刻便够。”
我要的不是他的直接帮助,那太明显,太危险。只是一个简单的、合理的调虎离山,一个能让严嬷嬷和她背后的人暂时分心的契机。
萧珩死死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伪和这个要求背后的风险。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好。”他几乎是咬着牙答应下来,“孤给你这个‘意外’。但卫姝,你若敢骗孤!……”
“殿下届时自然会知道真假。”我打断他的威胁,微微屈膝,“时间紧迫,臣女告退。”
我转身,毫不留恋地拉开宫门,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刺眼,那两名侍女和车夫的目光立刻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探究。
我面无表情,径直走向马车,手心却已是一片冰凉的汗湿。
赌赢了第一步。
但接下来…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缓缓合拢的、如同吞噬了无数秘密的揽月轩宫门。
太子,你可要好好演这场戏。
可别让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