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关的残垣断壁间,弥漫着焦糊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军民们在将领们的组织下,正抓紧每一刻喘息之机,抢修工事,收治伤患,掩埋遗体。气氛悲壮而压抑,没有人欢呼胜利,因为每个人都清楚,那场惨胜只是从鬼门关抢回片刻光阴,死神依旧在不远处虎视眈眈。
关墙之上,诸葛瞻与姜维并肩而立,眺望着北方邓艾大军退去后留下的狼藉战场。寒风卷动着破损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信使应该到成都了。”诸葛瞻打破沉默,声音因连日劳累而沙哑。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忧虑。他深知那封联名密信送入成都,无异于向一潭深水投入巨石,激起的未必是清流,更可能是吞噬一切的漩涡。
姜维目光深邃,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凝重。“到了。但回音未必是你我所愿。”他远比诸葛瞻更了解朝堂的复杂和刘禅的性情,“黄皓经营日久,阎宇掌控京畿,陛下耳根素软。我等此番直言犯谏,恐已触其逆鳞。”
正说着,一骑快马自南面官道飞驰而至,马上骑士是派往成都方向的斥候。
“报——大将军,卫将军!南方三十里外,发现朝廷钦差仪仗!打着光禄大夫谯周的旗号,正朝绵竹而来!”
谯周?
听到这个名字,姜维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阴沉得可怕。诸葛瞻的心也随之一沉。光禄大夫谯周,蜀中名儒,学问渊博不假,但更是着名的“主和派”代表人物,其着作《仇国论》曾公然宣扬小国苟安之理,且与黄皓等人关系匪浅。陛下不派主战派大臣,不派军中宿将,偏偏派了谯周前来“犒军”,其意不言自明——这不是援手,而是警告,是试探,甚至可能是劝降的说客!
“来了……果然来了。”姜维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和深深的疲惫,“派谯周来,陛下是连最后一点血战之心都没有了吗?”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一生为汉室奔波北伐,到头来,君王心中所思所想的,却依旧是妥协与苟安。
诸葛瞻感受到姜维身上散发出的悲凉与愤懑,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穿越者,他比姜维更清楚刘禅最终的选择,但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放弃。历史的悲剧,必须被扭转。
“大将军,息怒。”诸葛瞻沉声道,“谯周此来,是危机亦是转机。”
“转机?”姜维霍然转头,目光如电看向诸葛瞻。
“正是。”诸葛瞻目光坚定,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利弊,“谯周是主和派,是陛下和黄皓派来的人,这没错。但他同时也是蜀中士林领袖,代表着一大批益州本土势力的态度。他们并非不忠于汉室,只是厌战惧祸,求稳怕乱。若我们能说服谯周,哪怕不能让他转为支持我们,只要他能将绵竹的真实情况、我军将士的死战决心、以及魏贼的凶残本质如实带回成都,影响陛下和朝中观望之辈,便是巨大的成功!”
他顿了顿,继续道:“反之,若我们将其拒之门外,或恶言相向,则正中间人下怀。他们便可污蔑我等拥兵自重,目无君上,坐实了‘权臣逼宫’的罪名!届时,陛下震怒,断绝粮草,甚至下令阎宇攻击我等后路,则大势去矣!”
姜维是顶尖的战略家,瞬间便明白了诸葛瞻的意思。政治斗争,有时比战场厮杀更为复杂险恶。硬碰硬,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眼下之势,必须隐忍,必须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争取时间,争取人心。
“思远,你所言有理。”姜维缓缓松开了握剑的手,眼中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的决绝所取代,“看来,这场仗,不仅要在绵竹关前打,更要在这位光禄大夫面前打。而且只能赢不能输!”
“大将军明鉴。”诸葛瞻点头,“我等需以最高礼仪,迎接钦差。让谯周亲眼看看这浴血的关隘,亲耳听听将士们的怒吼,亲身感受一下何为‘汉室最后脊梁’!”
计议已定,姜维与诸葛瞻立刻下令,全军整肃军容,打扫辕门,准备迎接钦差。尽管将士们对朝廷在此刻派来一个“主和”的文官充满不解甚至愤慨,但在军令之下,依旧迅速行动了起来。
半日后,钦差仪仗抵达绵竹关外。队伍不算庞大,但旌旗招展,颇有威仪。年过五旬、面容清癯、身着官袍的谯周,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下马车。他抬头望向那残破的关墙,嗅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复杂。
“末将姜维(诸葛瞻),恭迎钦差!”姜维与诸葛瞻率领一众将领,早已在辕门前等候,依礼参拜。态度不卑不亢。
谯周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挤出一丝符合礼节的、却毫无热度的笑容,拱手还礼:“大将军,卫将军,诸位将军辛苦了。老夫奉陛下之命,特来犒劳三军。”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双方寒暄几句,气氛客气而疏离。谯周的目光扫过姜维和诸葛瞻,尤其是在诸葛瞻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这个年轻的、据说在绝境中展现出不凡一面的“故人之后”脸上,看出些什么。
进入中军大帐,分宾主落座。谯周宣读了刘禅那份措辞含糊、以嘉奖为主、实则充满安抚和告诫意味的圣旨,并象征性地移交了部分劳军的物资清单。
仪式性的程序走完,帐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谯周轻轻啜了一口亲兵奉上的、略显粗粜的茶水,目光扫过帐中诸将一张张或疲惫、或带伤、却眼神坚定的面孔,最后落在姜维和诸葛瞻身上,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
“伯约,思远。陛下的赏赐和慰勉,你们已经听到了。如今,关起门来说话。老夫奉旨前来,一是犒军,二是代陛下,也是代朝中诸多同僚,问一句:绵竹之局,究竟如何?邓艾十万大军虎视眈眈,剑阁之外钟会亦非庸才。我大汉当真还能守下去吗?若守不住,为这满城军民、为蜀中百姓计,又当如何?”
他终于图穷匕见,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尖锐的问题。帐中所有将领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姜维和诸葛瞻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是战,是和?汉室的命运,似乎就在这残破军帐中的对答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