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的决策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最快的速度震荡至天下。齐军向边境开拔的消息,魏国得到援助后隐隐传来的磨刀声,以及那份措辞强硬的讨秦檄文,都化作无形的压力,重重压在了咸阳的案头,更压在了雒邑城外秦军主将嬴华的心上。
咸阳的退兵命令已下,时限仅有十日。嬴华双目赤红,望着眼前这座如同磐石般屡攻不下的孤城,一股邪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功败垂成,奇耻大辱!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因极度压抑而嘶哑,“集中所有炮石、弓弩!士卒分作三队,昼夜不停,轮番猛攻!谁敢后退一步,立斩!三日!三日之内,本将要站在雒邑的城头!用周天子的宗庙,祭我大秦战旗!”
最后的疯狂,开始了。
雒邑城头,司马庚拄着长戟,疲惫却依旧如同铁铸般屹立。他身上的甲胄布满刀箭痕迹和干涸的血污,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用布条草草包扎,渗出的鲜血已将布条浸透。守城的士卒已不足四百,个个带伤,眼神却如同濒死的狼,闪烁着与城共存亡的决绝。
“将军,秦狗……好像疯了!”一名满脸烟尘的校尉嘶哑道。城外,秦军的战鼓擂得震天响,如同催命的符咒,黑压压的步兵方阵在炮石和箭雨的掩护下,如同潮水般再次涌向城墙。
“他们急了!”司马庚咧嘴,露出一口被血沫染红的牙齿,“是我们的援兵要到了!弟兄们,守住!守住就有希望!让秦狗看看,我周室儿郎的血性!”
“守!”残存的守军发出低沉的咆哮,紧紧握住手中残破的兵刃。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秦军不计伤亡,扛着云梯,推着冲车,冒着城头稀稀落落(箭矢已尽大半)却精准致命的箭矢和滚木礌石,疯狂攀爬。城墙上每一寸土地都在反复争夺,鲜血顺着墙缝流淌,汇聚成溪。
司马庚如同战神,长戟挥舞之处,秦军如同草芥般倒下。他不知疲倦,仿佛最后的生命力都灌注在了这柄长戟之中。一名秦军悍卒突破防线,嚎叫着扑向他,被他反手一戟洞穿胸膛,随即猛地挑起,狠狠砸向后续的敌兵!
“杀!”他怒吼,声震城墙。
一日,两日……雒邑城墙多处出现缺口,守军伤亡惨重,却依旧如同钉子般楔在城头。他们用身体堵缺口,抱着冲上来的秦军一起滚下城墙,战斗到了最后一息。
第三日,黄昏。残阳如血,将城墙内外染得一片猩红。
守军已不足百人,且大多重伤。司马庚拄着戟,勉强站立,他的战袍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城墙上,能站着的活人已寥寥无几。
嬴华亲自督战,看着那面依旧飘扬的周字王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抽出佩剑,指向城头:“最后一击!亲卫营,随我上!”
最后的生力军,秦军中最精锐的亲卫营,如同出闸猛虎,扑向摇摇欲坠的城墙。
司马庚看着涌来的敌人,脸上露出一丝解脱般的笑容。他知道,极限已到。他回头看了一眼城内那座依稀可见的王宫方向,心中默念:“陛下,臣……尽力了!”
他猛地挺直身躯,举起卷刃的长戟,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震天的咆哮:“大周——万胜!”
“万胜!”残存的守军发出微弱的回应,跟随着他们的将军,如同扑火的飞蛾,迎向了黑色的洪流。
血肉横飞。
司马庚的长戟不知砍翻了多少敌人,最终在数柄长戈的同时穿刺下,戛然而止。他死死握着戟杆,怒目圆睁,身躯如同山岳般屹立不倒,直至气绝。
王旗,被一名秦军士卒砍倒,践踏在脚下。
雒邑,陷落了。
嬴华踏着满地的尸骸和凝固的鲜血,走上城头。他看着司马庚那至死不肯倒下的身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冰冷取代。“枭首,悬于城门示众!”
然而,就在秦军开始清扫战场,准备享受这迟来的“胜利”时,一骑快马如同旋风般冲入大营,马上骑士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嘶声喊道:“将军!急报!魏军大将晋鄙,率军八万,出大梁,猛攻我河西焦、扈等城!攻势极猛!咸阳严令,即刻退兵回援!”
嬴华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终究……还是来不及彻底掌控这座城池吗?
他看着城内零星的抵抗和升起的几处黑烟,知道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完全肃清。而后方的危机,迫在眉睫。
“传令……收兵!”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上所有缴获的粮草、军械,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烧掉!我们……撤退!”
胜利的果实,如此苦涩。他付出巨大代价攻破了城池,却无法占领,只能劫掠一番,匆匆离去。
秦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目疮痍的雒邑和冲天的火光。
……
数日后,临淄,稷下学宫。
姬延站在精舍的阁楼上,遥望西方,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他已经这样站了整整一天。苏厉和屈丐守在一旁,不敢出声,脸上写满了悲戚与不安。
终于,一名墨家弟子带着一身风尘,踉跄着闯入,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陛下……雒邑……雒邑……”
姬延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火山。
“说。”
“秦军三日血战,攻破城池……司马将军……力战殉国……雒邑……遭焚掠……但,但秦军已因后方告急,仓促退兵!”
精舍内死一般的寂静。
苏厉和屈丐的眼泪瞬间涌出,无声流淌。
姬延闭上了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司马庚……那个在绝境中依旧忠诚追随他的将领,那个将雒邑和希望托付给他的汉子……死了。雒邑,他名义上的王都,生灵涂炭。
良久,他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悲痛都被压缩成了最坚硬的决心。
“司马将军的尸身……”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据城内幸存者传出消息……被秦军……枭首示众……”
姬延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陛下……”苏厉泣不成声。
姬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走到案前,铺开绢帛,亲自研墨。
“拟檄文。”他开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却蕴含着滔天的杀意,“秦将嬴华,肆虐无道,攻我王畿,戮我臣民,辱我忠骸,此仇不共戴天!凡我华夏子孙,皆当共讨之!寡人姬延在此立誓,此生必手刃此獠,光复雒邑,以告慰将士英灵!此志不移,天地共鉴!”
他掷笔于案,目光扫过苏厉和屈丐:“将此檄文,传檄天下!另外,以寡人名义,厚赏此次有功之魏国将士,尤其是大将晋鄙!并传信齐王,寡人欲亲往边境劳军,并与齐、魏大将,共商……下一步伐秦大计!”
雒邑的血不会白流。司马庚的死,将士们的牺牲,将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上,也必将点燃更猛烈的抗秦烽火!
战争的序幕,才刚刚拉开。而姬延,这位历经磨难的年轻天子,在血与火的洗礼中,眼神变得更加坚定,也更加冰冷。
他知道,仁慈与退让,换不来和平,只会招致更多的屠戮。从今往后,唯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而在咸阳,得知嬴华虽破城却未能占据,反而损失折将,仓皇退兵的消息后,张仪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敲击着案几。
“姬延……你果然成长了。”他低声自语,“竟能逼得我大秦将士功败垂成。看来,是本相小看你了。”
他望向东方,眼神深邃。
“不过,这样才有趣。下一局,我们换个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