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城小巷内的厮杀短暂而激烈。
黑衣刺客显然没料到猎物反应如此迅速,更没料到这十几名看似落魄的“流民”竟有如此强悍的战力。那十名宫卫锐士是司马庚麾下百里挑一的精锐,此刻身处绝境,更是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配合默契,以伤换命,手中虽只是普通佩剑,却招招致命,瞬间便将东面巷口的几名黑衣人砍翻在地。
“走!”锐士队长浑身浴血,大部分是敌人的,左臂也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但他恍若未觉,嘶哑着催促。
姬延被护在中间,手持短剑,眼神锐利地扫过战场。他没有慌乱,而是在极短时间内判断出形势——火势已大,此地不可久留,必须立刻脱离卷城!
一行人冲出小巷,融入外面因火灾而混乱尖叫的人群。他们刻意避开主街,专挑黑暗狭窄的巷道穿行,试图趁乱从城墙低矮处攀越而出。
然而,刚穿过两条巷子,前方拐角处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之声!一队约二十人的魏国城防兵卒,在一个屯长的带领下,举着火把,持戈拦住了去路!
“站住!城中作乱纵火者,可是尔等?!”那屯长厉声喝道,眼神锐利地扫过姬延等人,尤其在看到他们手中的兵刃和身上的血迹时,脸色更加阴沉。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刺客和蔓延的大火),似乎已陷入绝境。苏厉脸色惨白,老博士更是摇摇欲坠。
姬延心念电转。这些魏卒出现得太快,太“及时”了!绝非寻常巡逻,更像是早已等候在此!张仪的手,果然已经伸到了魏国的基层军吏之中!
硬闯?这二十名正规魏卒,绝非刚才那些刺客可比,己方已是强弩之末,绝无胜算。
解释?对方明显有备而来,绝不会听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街道旁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粗布短褐、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探出身来,声音低沉沙哑:“几位,可是遇了麻烦?若不嫌弃,可入院暂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双方都是一怔。那魏军屯长眉头一皱,喝道:“你是何人?官府拿人,休得多管闲事!”
那斗笠人却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枚黝黑的、刻着奇异几何纹路的铁牌,在火把光下一晃:“墨者,程邈。”
“墨者?”魏军屯长脸色微变,语气明显缓和了些,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墨家弟子,以纪律严明、技艺高超(尤其是守城与机关之术)闻名于世,虽不属任何一国,但游走列国,行“非攻”、“兼爱”之事,各国公卿贵族乃至军中将领,多有与之交好或欠其人情者,等闲不愿轻易得罪。
程邈收起铁牌,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此数人,乃我墨家客人。今夜之事,或有误会。将军行个方便,他日墨家必有回报。”
那屯长眼神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上面确实有命令要截杀这群人,但并未明说身份,只言是“匪类”。如今墨者出面作保,若强行拿人,势必得罪墨家。墨家弟子极为团结,惹了一个,可能引来一群麻烦。况且,这火势越来越大,城中已乱,他也不想在此久留。
犹豫片刻,那屯长冷哼一声:“既是墨家客人,本将便给这个面子!我们走!”说罢,竟真的带着兵卒转身离去,迅速消失在巷道尽头。
峰回路转!姬延等人皆松了口气,但警惕未减。墨家?他们为何会出手相助?
“诸位,请随我来。”程邈不再多言,转身引路。姬延与苏厉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下别无选择,只能暂且相信此人。
众人跟着程邈进入那处宅院。院子不大,陈设简陋,却打扫得干干净净,墙角堆着些木料和金属构件,似是制作机关的工具。程邈关上院门,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约莫四十岁年纪、饱经风霜却目光清澈坚定的脸庞。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姬延拱手,依旧保持着士子的礼节,并未暴露身份,“不知先生为何要救我等?”
程邈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姬延那虽经伪装却难掩贵气、以及锐士们标准的军旅站姿上停留一瞬,平静道:“非为救尔等,乃为‘非攻’。卷城今夜之火与杀戮,非义战,墨者见之,不能坐视。”
他顿了顿,看向姬延,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况且,诸位并非寻常商旅。这位先生气度不凡,护卫皆百战锐士,而追杀诸位者,手段卑劣,与强秦黑冰台行事风格如出一辙。程某虽居僻壤,亦闻近来天下风云变幻,周天子于雒邑斥秦使,倡合纵。不知阁下,与雒邑那位,可有渊源?”
此话一出,苏厉和锐士们瞬间紧张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按向兵刃。
姬延心中亦是震动,这墨者观察竟如此敏锐!他沉吟片刻,知道此刻隐瞒已无意义,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不如坦诚一些,或可争取更多助力。他微微挺直了腰背,虽然衣着狼狈,但那久居上位的威严却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先生慧眼。寡人,正是姬延。”
尽管有所猜测,听到姬延亲口承认,程邈古井无波的脸上还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肃然,拱手行了一礼:“原来是周天子驾临,程邈失敬。”礼数周到,却并无寻常百姓见到君王的惶恐,只有对一位敢于抗秦的“义士”的尊重。
“陛下不必疑虑。”程邈直起身,坦然道,“墨家宗旨,‘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强秦暴虐,屠戮生灵,乃天下大害。陛下能力抗暴秦,无论成败,其行可敬。墨者遇之,施以援手,分内之事。”
“先生高义,寡人感激不尽。”姬延真心实意地说道。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能遇到秉持道义的墨家,无疑是雪中送炭。
“陛下此行,可是欲往齐国?”程邈问道。
“正是。先生何以得知?”
“陛下倡合纵以抗暴秦,齐国乃山东大国,自然是首要目标。”程邈分析道,“然,据程某所知,近日齐魏边境盘查骤然严密,多有传言,说陛下携玉玺仿品欲入临淄行‘矫诏’之事,齐王似已信了几分。陛下此时前往,恐是自投罗网。”
姬延与苏厉脸色顿变。张仪的反击,果然狠辣!竟能提前散布如此恶毒的谣言!
“这……这可如何是好?”苏厉焦急道。
姬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与寒意,看向程邈:“先生既知寡人困境,不知可有以教寡人?”
程邈看着姬延在如此绝境下依然能保持冷静,寻求破局之道,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沉吟道:“齐路已险,不可再行。为今之计,或可转道向南,入楚。”
“楚国?”姬延眉头微蹙,“楚王槐昏聩,令尹子兰贪婪,国内贵族倾轧,恐非良助。”
“正因其乱,方可寻隙而入。”程邈目光睿智,“楚地辽阔,权贵各自为政,便于隐匿行踪。且楚与秦接壤,矛盾最深,虽屡遭秦欺,然国力犹存,若有人能点醒楚王,陈说利害,未必不能争取。再者……”
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墨家一位长老,现今正在楚国郢都,与楚国大司马昭滑有些交情。昭滑虽非令尹,但在军中威望甚高,且素来主张联齐抗秦。陛下若至楚,程某可修书一封,或能为陛下引荐。”
这无疑是黑暗中出现的一盏明灯!虽然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和一丝可能的助力。
“先生大恩,寡人没齿难忘!”姬延深深一揖。
“陛下不必多礼。墨家非为陛下,乃为天下。”程邈坦然受礼,随即神色一正,“不过,此地不宜久留。魏国官府虽暂时退去,但秦国耳目绝不会善罢甘休。陛下需即刻动身,程某可为陛下安排向导,走隐秘小道,南渡河水(黄河支流),进入楚境。”
当下,程邈立刻安排。他唤来一名年轻的墨家弟子,名叫阿耕,身材精干,沉默寡言,但对魏楚边境地形极为熟悉。同时,程邈取出一些伤药、干粮和清水,让众人稍作补给,处理伤口。
片刻之后,卷城的火势仍在蔓延,混乱持续。姬延一行人在墨者阿耕的带领下,如同鬼魅般悄然从另一处隐秘的城墙缺口离开了这座危机四伏的小城,再次没入南方的夜色之中。
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程邈伫立良久,轻声自语:“周天子……或许,这天下,真有一线变数?”他转身回到院中,开始默默收拾行装。卷城,他也不能再待了。
而就在姬延被迫改变路线,转向南方的楚国时,咸阳丞相府内的张仪,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卷城行动失败以及目标疑似南下的密报。
他并未动怒,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指尖在地图上卷城的位置轻轻一点,然后缓缓向南,划过一片广袤的区域,最终停在了楚国的都城——郢。
“果然……去了楚国。”张仪脸上露出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也好。楚国的水,更浑。在那里,或许能钓到更大的鱼。”
他沉吟片刻,对司马康吩咐道:“传信给我们在楚国的人,尤其是那位……‘老朋友’。告诉他,他等待的‘礼物’,已经在路上了。让他务必……好生‘招待’。”
司马康心领神会,躬身领命:“是!丞相!”
张仪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南方的楚国,一场更为错综复杂、险象环生的棋局,已然布好了棋子,只待主角入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