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兴奋而扭曲的模样,陶令仪心里并非不怜悯。
她在意出身,并没有错。
这就是一个看重出身的时代。
即便当今皇上,也就是武则天推行殿试制度、糊名阅卷、南选扩招等一系列的措施,但门阀士族仍可通过公荐特权、通榜舞弊及婚姻联盟维持在朝堂的核心权力。
她曾看到过一个统计,贞观至天宝年间,百分之八十七的进士依旧出身门阀。
苏见薇的生父是私塾的夫子,虽不是多有身份地位,比普通百姓已经好了不少。
如果她娘没有嫁给陶衡,日子可能清苦些,但她肯定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可世上没有如果。
她娘嫁给陶衡,在这个极其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来说,她娘都不能简单地概括为跨越阶层了,遭到讥讽、嘲笑,是必然的。
如果她娘真有本事,或许还稍微好些,可她娘除了一身好皮囊之外,什么都没有。
出众的美貌虽是稀缺资源,却并不能化为堡垒护着她。偏生,她又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有野心并非坏事。
无野心不成事。
只是,若野心起了歹意,那就是害人害己。
如苏见薇。
是以,陶令仪虽怜悯她,却不同情她。
毕竟她害死的是整个陶氏唯一一个对她付出真心之人。
而谢瑶,更是与她毫无干系之人。
“我的确是棋子,但是……”既然她在意出身,陶令仪也乐得用这个攻击她,“我纵是棋子,也是陶氏的宗女。陶氏纵是攀附权贵,他郑行之也得八抬大轿的来娶我。我若是与郑行之成亲,所有人见到我,都得恭恭敬敬地称我一声郑二夫人。而你……”
“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疯狂地觊觎着我的一切,又偷、又抢,忙活了半晌却依旧是一场空便罢,还得搭上性命。”
“我与你,永远不会没什么两样!”
苏见薇似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脱口说道:“除了出身,你还有什么?”
陶令仪微笑:“我仅凭出身,就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苏见薇的眼都红了:“那又如何,行之还不是不喜欢你!”
陶令仪挑一挑眉,云淡风轻道:“他喜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他父亲、母亲喜欢我就够了。”
她就是因为郑行之父亲、母亲的阻挠,才迫不得已地犯下杀人的大罪。她说这话,无疑是狠狠地在扎她的痛处。苏见薇挣扎着朝她猛扑过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对我的那些好都是装的,贱……”
她的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
银刀卫适时踩住她脚上的镣铐。
苏见薇冷不防之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痛得半晌都缓不过劲来。
陶令仪慢慢踱到她跟前,蹲下身子,用力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即便我以前对你的那些好都是装的,你也实实在在地得到了好处。你不知感恩,反起害人之心,真是可惜了这张漂亮的脸!”
嫌弃的松开她的下巴,又改捉她的衣襟,将她强行从地上拉起来后,陶令仪微微倾身,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你杀阿瑶时穿的那身衣裳,就是我找到的,你在我身边伏低做小了这么多年,自以为知我甚深,却不知,我对你亦是了如指掌。所以那部分书信的下落,我早就知道了。”
不可能!苏见薇抹了把嘴角的血迹,冷笑道:“你要早知道那部分书信的下落,早取来了,何须来见我浪费时间?不过你放心,我就算死也不会告诉你那部分书信的下落!”
即便那部分书信等不来郑元方、郑夫人救她,她也绝不会告诉她!
她要让她一辈子抓心挠肝,不得其解!
“是吗?”陶令仪轻笑两声,欣赏着她明明慌张,却又极力掩饰的表情。欣赏够了,才又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那部分书信就在石门涧飞瀑,我猜得对不对?”
苏见薇骨寒毛竖:“你……”
陶令仪微笑着站起身,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后,扔到她的身上:“看来我猜对了。”
不可能!苏见薇如遭重击一般,瘫跌在地上。
她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她的?
郑行之?不,她将那部分书信藏在石门涧飞瀑的事,从来没有告诉过郑行之。
那她……
苏见薇瞳孔放大,满目恐惧:“你……”
“我怎么猜到的?”陶令仪接过她的话,居高临下,侃侃而谈,“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
“我曾对你那般掏心掏肺,你尚且信不过我,还要害我,你身边伺候的傅母和婢女,纵是你自己亲手挑的,恐怕也很难相信。是以,那部分书信能藏的地方,也就很少了。”
“陶氏不可能,不是你的家。”
“你母亲在江津坊琵琶巷买的那个小院也不可能,你身边的傅母和婢女都知道那个地方。”
“你和郑行之私会的十里香茶铺也不可能,虽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人来人往,难免有意外发生。”
“那就只剩下……”
陶令仪停顿片刻,按照拂云的招供,将她和郑云之私会的时间、地点,都复述了一遍。
最后,陶令仪总结:“从去年六月到今年四月为止,你们总共私会二十一次,六次在湓浦口,五次在香炉峰,十次在石门涧飞瀑。”
“郑行之除了是长史郑元方次子这个身份之外,性子软弱,还没什么主见,你想靠他退掉和我的亲事,另娶你为妻,根本行不通。或者郑长史、郑夫人也曾松过口,不过最多允许我嫁过去后,再让他纳你为妾。”
“你自然不肯,于是就有了除掉我,或者毁掉我的想法。”
“我是去年才和郑行之定的亲,你勾搭他,和他培养感情,再到指使他去求郑长史、郑夫人和我退亲,都需要时间。”
“从你们私会的频率,以及动手的时机推算,你想除掉我,应该是今年二月份才有的想法。”
“这一点,从你不让伺候的傅母和婢女碰你和郑行之来往的书信,可以得到证实。”
“照此推算,今年二月之后,你和郑行之私会最多的地方,极有可能就是藏那部分书信的地方。”
“原本在没有找到那部分书信之前,这些都只是推测。但是你的反应告诉我,我的推测没错。”
陶令仪一开始的打算是,找到那部分书信后,再告诉崔述。
但今晚的遇刺,让她改变了主意。
石门涧飞瀑很大,仅凭她一人的本事,即便能找出来,只怕也要耽误不少时间。
她原本以为只要防备陶氏和郑元方的盯梢即可。
现在看来,她还是把他们想得太过善良了。
为了自个的安危,她只能寻求帮助。而她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唯有崔述。
既要找崔述帮忙,那就没有必要再隐瞒那部分书信的下落。
顺便还可以试探一下苏见薇,她的猜测对与否。
效果很好。
她不仅从苏见薇的反应,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还震慑住了杨玄略。
她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没有必要的争论上了。
她相信这里发生的一切,杨玄略都会如实转告给崔述。
崔述是聪明人,一定会明白她不直接告诉他那部分书信下落的原因。
“你……”苏见薇听完她的分析,对她的恐惧更深了。
伺候她的傅母和婢女,不是已经被她父亲发卖出去了吗?
她又将她们找回来了?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聪明,又这样雷厉风行了?
“其实,就算我不知道那部分书信的下落,你也咬死了不肯告诉我,也没有关系。”陶令仪眼中闪过几分怜悯,“你杀害阿瑶、栽赃陷害我的案子已证据确凿。你不说出那部分书信的下落,受死的是你和郑守墨。你说出那部分书信的下落,受死的则是你和郑行之。”
“唯一的差别,也就跟你受死的人不同罢了,并不能赦免你的死罪。”
“当然咯,如果跟你受死的是郑守墨,郑行之可能会感念你一辈子。前提是,如果他不是白眼狼的话。”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就好好享受还活着的日子吧。”
深深看她一眼后,陶令仪再不停留,转身就走。
杨玄略、周蒲英等人跟上她的脚步。
出了女狱,陶令仪停下脚步,颇有些失望地回头看了一眼。
苏见薇比她想象得更偏执。
从她的筹谋来看,她肯定还掌握有不少他们不知道的线索,但她都这样刺激她了,她还是不肯说,显然是还不死心,还在盼着郑元方或者郑行之来救她。
“有银刀卫看守,她逃不了。”杨玄略好言安慰。
在推事院的时候,杨玄略一直没有出声。
一是他看得出来陶令仪早有准备,二是她们之间的交锋,既牵涉了陶氏,又牵涉了郑家,他不好插话。
此刻看着她眼里的失望,杨玄略稍稍思索一二,才开了口:“才关了她一日,她便如此失态。再多关几日,不怕她不说实话。”
看着微亮的天色,陶令仪长舒一口气道:“我倒不是怕她不说实话,只是……”
“只是没有料到她如此难缠吧?”杨玄略接过她的话,笑道,“事实上,陶小姐也叫我刮目相看。”
昨日在陶氏,因他外男的身份,虽进了内宅,到底不好再进苏见薇的院子,因而并不清楚她是如何找到的血衣。
昨日夜里,在崔述书房讨论之时,她话很少。有许多事,又都是由萧直方转述。
对她的了解,总不那么直观。
但今日,他可是实打实地看到了她与苏见薇的交锋。
言语之凌厉、刻薄与尖锐,纵然他不是苏见薇,都听得有些头皮发麻。
显然昨日在崔述的书房,她收敛了,不然韦明远可能更下不来台。
陶令仪扬一扬眉梢:“说话太过恶毒了?”
杨玄略摇头:“这只是一个方面,更叫我刮目相看的,还是你对那部分书信下落的推测。”
顿上一息,又问:“你父亲他们也知道那部分书信的下落了?”
“应该不知道。”陶令仪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不过将今晚去江津坊琵琶巷那个小院及回来遇刺的事,简单地跟他说了一遍。
杨玄略听完,脸色微变,让镜心、鉴玉护送她回官舍后,便匆匆地往签押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