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小路崎岖湿滑,露水打湿了楚峰的裤脚,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像一头警惕的豹子,借着树木和岩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接近那座几乎被遗忘的看林人木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木屋虚掩的门缝里透出的那丝微弱光亮,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鬼火,既带来一丝诡异的希望,更预示着未知的危险。
是谁?周远航的人已经布控到了这里?还是……另有其人?
楚峰屏住呼吸,从地上捡起一块趁手的石头,贴着木屋粗糙的板壁,缓缓挪到窗边。他不敢直接探头,而是利用一块破损窗玻璃的反光,小心翼翼地朝屋内窥视。
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一个佝偻的背影正蹲在简陋的灶台前,窸窸窣窣地收拾着什么。那背影,有些眼熟。楚峰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是看林人老耿头!那个性格孤僻、常年守在山里,几乎不与外人来往的倔老头。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是在这个时辰?
楚峰心下稍安,但警惕未消。他轻轻敲了敲门板,发出沉闷的“叩叩”声。
屋内的动静戛然而止。老耿头猛地转过身,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砍柴刀,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警惕的光,厉声喝问:“谁?!”
“耿叔,是我,楚峰。”楚峰压低声音回应。
“楚……楚镇长?”老耿头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快步走到门边,却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缝仔细打量,确认是楚峰后,才猛地拉开门闩,“快!快进来!”
楚峰闪身进屋,老耿头迅速关上门,还用一根粗木棍顶住。屋内弥漫着柴火烟味和一种草药的淡淡苦涩气。
“楚镇长,您……您怎么跑到这山里来了?还这个时候?”老耿头放下柴刀,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疑惑,他打量着楚峰狼狈的样子,眉头紧锁,“我听说镇上……镇上出了大事,您……”
楚峰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长长吁出一口气:“耿叔,说来话长。我现在……遇到点麻烦,需要在您这儿避一避。”
老耿头沉默了片刻,转身从角落里拿出一个粗瓷碗,倒了一碗温热的开水递给楚峰,叹道:“我就知道!肯定是那帮天杀的王八蛋又使坏了!楚镇长,您是好人,是为我们老百姓办实事的人!他们容不下您!”
老人朴实而愤慨的话语,像一根针,刺破了楚峰强装的镇定。他接过碗,水温透过粗瓷传递到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让他眼眶发热。在这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来自这样一个边缘老人的信任,比任何虚伪的安慰都更让人心潮翻涌。
“耿叔,谢谢您。”楚峰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我这次回来,不是来躲的。”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我是来讨个公道的。”
老耿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讨公道?楚镇长,难啊……您不知道,现在镇上、村里,都是他们的人。赵镇长天天带着人下来,还有那个钱老板的手下,凶神恶煞的,说要搞什么‘开发’,逼着我们签合同,要把花谷的地,还有后山这片林子,都低价租给他们五十年!谁不签,就断水断电,还威胁要让家里孩子在镇上打工的丢饭碗!”
楚峰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对方的黑手已经毫不掩饰地伸向了最基层,要用最野蛮的方式掠夺资源,彻底掌控河阳镇!这不仅是要断了他的根,更是要榨干清水村百姓的血汗!
“村民们……都签了?”楚峰急切地问。
“哪有那么容易!”老耿头啐了一口,“大伙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那花谷,是您带着我们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是咱们村的命根子!凭什么便宜了那帮吸血鬼?可是……可是架不住他们天天来闹啊!软的硬的都来!有些家里困难的,顶不住压力……唉!”老耿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愁苦和无奈。
楚峰沉默了。他完全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番景象:赵强和钱卫东的打手们,是如何利用权力和暴力,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农民威逼利诱。在绝对的强势面前,个体的反抗是多么苍白无力。这就是底层百姓最真实的生存状态,也是周远航他们权力寻租最血腥、最直接的体现!
“耿叔,”楚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老耿头,“如果我告诉您,我想跟他们斗到底,您……还敢不敢帮我?”
老耿头身体一震,直直地看着楚峰,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深。良久,他用力一拍大腿,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楚镇长,我老耿头活了六十多年,没怕过谁!当年最难的时候我都没怂过!您说,怎么干?我这条老命,豁出去了!”
“好!”楚峰紧紧握住老耿头粗糙的手,一股力量在两人之间传递,“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不是硬碰硬,而是要把大家的心聚起来,把他们的罪证,一桩桩,一件件,都记下来!”
楚峰的思路逐渐清晰。单打独斗是死路,必须依靠最广大的民意!周远航、赵强他们可以操控上层,可以封锁消息,但他们无法堵住悠悠众口!只要把最真实、最残酷的底层压迫记录下来,形成无法辩驳的证据链,再结合李建新提供的材料,就有可能形成一股强大的、自下而上的力量!
他需要更多像老耿头这样有血性、信得过的村民。他需要知道,除了花谷,周远航和“县三建”还在哪些项目上动了手脚,坑害了哪些百姓。他需要最具体、最细节的证据:被克扣的补偿款单据,被威胁的录音(哪怕是用最老式的手机录下的),被迫签下的不公平合同,甚至是被打伤的村民的验伤报告……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且繁琐的过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雷区中穿行。一旦走漏风声,参与其中的村民将面临疯狂的报复。
接下来的几天,楚峰白天躲在老耿头的木屋里,不敢生火,靠着他带来的干粮和山泉度日。晚上,则像幽灵一样,由老耿头带路,借着夜色掩护,悄悄潜入清水村以及周边几个受到波及最严重的村子。
他们见的,都是村里最老实巴交、但也受压迫最深、敢怒不敢言的农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在弥漫着猪粪味和草药味的农舍里,楚峰听着一个个血泪交织的故事:
有人的宅基地被强行征用,补偿款不到市价三分之一,去理论反被钱卫东的手下打断了肋骨;
有人的鱼塘因为“县三建”施工排放污水,一夜之间鱼死塘臭,索赔无门,反被诬陷敲诈;
有人的孩子在“县三建”的工地打工,受了重伤,包工头扔下几千块钱就跑了,公司根本不认账;
还有花谷的农户,被赵强带着人,以“影响整体规划”为名,强行铲掉了即将成熟的花卉,血本无归……
每一桩,每一件,都触目惊心!楚峰用一支偷偷带来的录音笔(奚梦瑶以前留下的),以及一个简陋的笔记本,尽可能详细地记录着。他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他的心因为无力而绞痛。这就是他曾经立志要守护的百姓!这就是在周远航、韩副市长他们所谓“政绩”和“发展”掩盖下的残酷真相!
在这个过程中,楚峰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人性的复杂。有的村民一开始充满戒备,甚至不敢开门;有的在诉说时痛哭流涕,充满恐惧;但也有的,像老耿头一样,在绝望中重新燃起了反抗的火焰,偷偷拿出藏了许久的欠条、合同碎片,甚至还有人冒险拍下了对方威胁恐吓时的模糊视频。
民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这水被压迫到一定程度,汇聚起来的力量,将是任何强权都无法忽视的。楚峰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压在了肩上,他不再仅仅是为自己讨公道,更是背负起了这些底层百姓沉甸甸的希望。
然而,危险也如影随形。有一次,他们刚从一户村民家出来,就听到村口传来狗吠和手电筒的光柱,显然是赵强派来巡夜的人。楚峰和老耿头险些被发现,靠着对地形的熟悉,才侥幸躲进一个废弃的砖窑,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渐行渐远,两人都是满头冷汗。
还有一次,楚峰试图联系奚梦瑶,约定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地点交接一部分初步整理的资料。然而,在约定时间前,楚峰凭借直觉发现附近有可疑车辆徘徊,他当机立断,取消了会面,并让老耿头用暗号通知了奚梦瑶。后来证实,那确实是对方布下的陷阱。
对方的网,越收越紧了。楚峰感觉自己就像在悬崖边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这天深夜,楚峰和老耿头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木屋。楚峰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整理着这几天搜集到的厚厚一叠材料和录音。这些沾着泥土、汗水和泪水的证据,虽然琐碎,却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勾勒出周远航、钱卫东利益集团在河阳镇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清晰图景。
“楚镇长,这些东西……真的能扳倒他们吗?”老耿头看着那叠材料,眼中既有希望,也有深深的忧虑。
楚峰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耿叔,您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天道?”
老耿头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良久,才幽幽地说:“我守了半辈子林子,见过狼吃羊,也见过雷劈大树。老天爷睁不睁眼,啥时候睁眼,说不准。但我知道,人要是自己都不争,那就活该被狼吃掉。”
楚峰浑身一震。老耿头的话,朴素却深刻。是啊,天道渺茫,或许无常。但人间的道义,需要人去争,去斗!如果连受害者和坚守者都放弃了抗争,那邪恶必将肆无忌惮地蔓延!
就在这时,木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山间寻常夜鸟或小兽的窸窣声。楚峰和老耿头几乎是同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老耿头猛地吹熄了煤油灯,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楚峰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叠厚厚的材料。
屋外的声响,停了。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仿佛被毒蛇盯上的危险预感,笼罩了整个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