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镇镇政府那间略显陈旧的小会议室里，空气闷得像是能拧出水来。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燥热。楚峰、赵大山、镇扶贫办主任老刘，还有作为村民代表列席的张婶，围坐在掉漆的木桌旁，每个人脸上都像是蒙了一层灰。
楚峰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目光盯着摊开的地图，那上面用红笔圈出来的，就是寄托了清水村全部希望的“花谷计划”先导区。可现在，这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楚镇长，咱就别犹豫了，”老刘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手里的计算器按得啪啪响，最后无奈地往桌上一放，“喏，您也看见了，就市里特批的这二百万，掰开了揉碎了算，也就够买点水泥、沙石，再支付点最基础的人工费。满打满算，能把村口到溪边那八百米最不像样的土路，铺上一层……唉，说难听点，就跟摊煎饼似的，薄薄的一层混凝土。就这，还得指望村民们出义务工，不然，连这层薄煎饼都摊不匀实。”
赵大山一听就急了，黝黑的脸上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他猛地一拍大腿：“薄就薄点！总比现在强吧？一下雨，那路烂得，牛踩进去都拔不出蹄子！人家外面的人来了，车都开不进去，第一眼印象就糟透了！人工的事儿包在我身上！我回去就开村民大会，党员带头，全村老少都得上！咱清水村的人还没死绝，还有把子力气！先把咱村的门脸给拾掇得像样点！”
张婶坐在旁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她插话道：“路是要修，可……可是种子怎么办呐？大山支书，楚镇长，眼瞅着这节气一天天过去，再不下种，今年这花……可就真瞎了啊！咱这花谷计划，总不能光修条路给人看吧？没有花，那还叫啥花谷？” 她说着，声音都有些发颤，“乡亲们可都眼巴巴指着这个呢，家里那点余钱，有的都提前买了花肥了……”
楚峰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张婶说的句句在理。二百万，对于修路和买种子这两座大山来说，就像是拿一小杯水去救一车燃起来的柴火，浇哪儿都显得捉襟见肘。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旧木头和暑热的沉闷味道，压得他胸口发堵。难道真的要像他之前最坏的打算那样，放弃前期的大部分景观打造，先集中所有力量，就搞这点最基本的路面硬化？可这样一来，“花谷”的核心吸引力在哪里？光秃秃的山坡，一条光秃秃的水泥路，能吸引谁来？这计划，岂不是刚起步就瘸了腿？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想起那天在市委，陆书记拍着他肩膀说的鼓励的话，想起王秘书送他出来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领导是支持的，可支持不等于无限度地投入。各地的困难都多，河阳镇、清水村，不过是众多需要帮扶的贫困地区中的一个。自己当初是不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把蓝图描绘得太绚烂了？
他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大山叔，刘主任，张婶，你们说的我都明白。现在的困难是明摆着的。我的想法是，咱们不能等，也等不起。路，必须要修，哪怕是薄一点，先解决通车和美观的基本问题。至于种子……” 他顿了顿，艰难地开口，“我们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再向县里争取一点扶贫小额贷款，或者，发动村民先自筹一部分，种一些成本低、见效快的品种……”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争取贷款？流程漫长，远水解不了近渴。村民自筹？大部分人家哪还有闲钱？
会议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老刘无奈的叹息和赵大山粗重的呼吸声。希望像是被晒蔫了的禾苗，耷拉着头。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时候，楚峰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楚峰瞥了一眼屏幕，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省城。他皱了皱眉，这个时候，省城谁会给他打电话？推销？诈骗？他本能地不想接，但职业习惯还是让他拿起了手机。
“喂，你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公事公办的疏离。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脆、干练，语速稍快但条理清晰的女声：“您好，请问是河阳镇楚峰镇长吗？”
“我是，您是哪位？”楚峰坐直了些身体，心里有些疑惑。
“楚镇长您好！我是省城‘天成集团’旗下，生态农业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我叫宁希。”女声自我介绍道，语气礼貌而专业。
“天成集团？”楚峰在脑海里快速搜索着，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更没有任何交集。他心里的疑惑更深了，“宁助理，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宁希在电话那头似乎轻笑了一下，声音悦耳：“楚镇长，是这样的。我们公司长期专注于生态农业和乡村旅游领域的投资开发。近期，我们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贵镇所辖的清水村，在市委主要领导的高度关心下，正在规划一个非常有特色和发展潜力的‘花谷’项目。我们公司对这个项目的理念非常认同，也对清水村的自然资源禀赋很感兴趣。所以，我们林总希望近期能安排一次实地考察，当面与您和村里的同志交流，评估一下未来投资合作的可能性。不知您是否方便接待？”
这一番话，信息量极大，像一连串小鞭炮在楚峰耳边炸响。
“天成集团”？生态农业？市委主要领导？陆书记！
楚峰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是陆书记！一定是王秘书将情况汇报上去后，陆书记在背后使了劲，通过某种渠道，联系了这家省城的企业！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骤然放开，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轰”的一下涌上了头顶，握着手机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连指尖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麻。
机会！这绝对是天大的机会！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但那份惊喜和急切还是泄露了出来：“方便！非常方便！宁助理，热烈欢迎贵公司来我们河阳镇、来清水村考察指导！”
他几乎是瞬间就进入了状态，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不知道贵公司计划具体什么时间过来？需要我们这边准备哪些方面的材料？您尽管说，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宁希显然对楚峰的热情并不意外，依旧保持着专业的口吻：“初步计划定在下周三上午，我们林总会亲自带队过来。材料方面，不需要特别复杂的，准备一份关于清水村基本情况、项目规划设想的简单介绍就可以。更具体的情况，我们更希望到现场实地看，当面沟通。”
“下周三……林总亲自带队……”楚峰重复着关键信息，脑子飞快转动，“好的好的！没问题！下周三，我们在镇上恭候林总和宁助理大驾光临！具体的行程安排，比如几点到，先去哪里看，需不需要我们准备便餐等等，随时电话沟通，我们这边二十四小时待命！”
“楚镇长太客气了。那我们先初步这么定，细节我再提前和您确认。”
“好好好！随时联系！宁助理，再见！”
挂了电话，楚峰还保持着握手机的姿势，怔怔地站了两秒钟。然后，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办公室里其他三个同样一脸茫然、带着探寻目光的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狠狠一拳砸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把赵大山三人都吓得一哆嗦。
“有希望了！有希望了！！”楚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脸上绽放出连日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楚镇长，咋……咋回事？谁的电话？”赵大山蹭地站起来，身体前倾，紧张地问，他从楚峰的表情里读到了非同寻常的信息。
“省城的电话！一家叫‘天成集团’的大公司！搞生态农业的！”楚峰语速极快，挥舞着手臂，“他们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咱们的花谷计划，非常感兴趣！下周三！下周三他们的老总就要亲自带人来咱们清水村考察！说是要评估投资合作！”
“啥？！省城的大公司？要来咱这山沟沟考察？！”赵大山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满脸的难以置信。省城啊，那对他来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大公司的老总，要来清水村？这消息比天上掉馅饼还让他震惊。
“投资？他们……他们真会投钱吗？投给咱们村？”张婶也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绞在一起，指节都有些发白，又是惊喜又是不安，生怕自己听错了。
老刘也扶了扶眼镜，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天成集团？我好像……在省台的新闻里隐约听过这个名字，好像规模不小啊！楚镇长，这……这靠谱吗？他们怎么知道咱们的？”
“是陆书记！”楚峰斩钉截铁地说，脸上洋溢着光彩，“一定是陆书记帮我们牵的线！王秘书汇报上去后，陆书记肯定记在心上，帮我们联系了企业！不管成不成，这都是个天大的机会！是我们清水村可能这辈子唯一一次能接触到这种级别投资方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但眼中的兴奋光芒丝毫未减。他目光扫过三人，语气变得严肃而急促：“各位，机会来了，但我们能不能抓住，就看接下来这几天的准备了！大山支书！”
“在！”赵大山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腰板，声音洪亮。
“你立刻回村！马上召开村两委和村民代表会议，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组织全村男女老少，立刻行动起来，把村里村外、房前屋后、犄角旮旯，全都给我彻底打扫干净！特别是计划种花的那几片坡地，杂草该清的清，乱石该搬的搬，就算暂时没钱种花，也得给我收拾出个样子来！要让人家一看，就觉得咱们这地方整齐，有精神头！”
“好！我这就回去！你放心，我就是不吃不睡，也把村子捯饬得像过年一样！”赵大山拍着胸脯，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转身就要往外冲。
“等等！”楚峰叫住他，“记住，动员大家的时候，要说明白，这不是搞形式主义，这是为了咱们村自己的未来！让大家拿出主人翁的劲儿来！”
“明白！”赵大山重重点头，一阵风似的冲出了会议室。
“刘主任！”楚峰又看向老刘。
“楚镇长，您吩咐！”老刘也赶紧拿出本子和笔。
“你马上回办公室，整理一份清水村的基本情况介绍，还有我们的‘花谷计划’初步设想。不要长篇大论，要简单明了，突出重点！我们的优势是什么？好水、好土、好空气！我们的规划是什么？四季花海、农家体验、生态旅游！我们面临的困难……也可以适当提，但要表现出我们自力更生的态度和决心！最后写上我们希望合作的方式，比如企业投资、合作开发、技术指导等等。初稿弄出来立刻发给我，我亲自修改！”
“好的好的，我马上去弄！保证今天下班前把初稿给您！”老刘连连答应，合上本子，也急匆匆地走了。
楚峰最后看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张婶，语气缓和了些：“张婶，您也回村。一方面帮着大山支书动员乡亲们，另一方面，您家和老李叔家，是咱们初步定的可能做民宿改造的示范户，家里卫生一定要搞好，东西摆放整齐。咱们不追求多豪华，但一定要干净、利索，让人看着舒服。另外，您琢磨琢磨，万一……我是说万一有机会留客人吃个便饭，咱们能拿出哪些有本地特色、又不铺张浪费的菜式。”
张婶一听，更是觉得责任重大，连忙点头：“楚镇长你放心！我家那院子，我保证收拾得锃亮！菜式我也想好了，咱山里的野菜、散养的土鸡、溪里的小鱼……都是原汁原味的，保证外面吃不着！”
“好！辛苦了张婶！”楚峰点点头。
张婶也带着满心的期盼和干劲，匆匆离开了。
刚才还挤满了人的小会议室，瞬间只剩下楚峰一个人。他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热风扑面而来。远处的山峦在阳光下呈现出清晰的轮廓，知了的叫声依然喧嚣，但此刻听在楚峰耳中，却不再觉得烦躁，反而充满了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
他紧紧握住窗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胸腔里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浊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长长地舒了出来。
“陆书记……谢谢您……”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感激之情溢满胸臆。这个意外的电话，就像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金色阳光，不仅照亮了“花谷计划”的前路，更点燃了他和整个清水村几乎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
他拿出手机，找到王秘书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王秘书，您好！我是楚峰。刚刚接到省城天成集团宁希助理电话，获悉他们下周三将赴清水村考察花谷项目。万分感谢陆书记的关怀和您的帮助！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做好接待准备，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短信发送出去后，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转身回到办公桌前，他摊开笔记本，开始奋笔疾书，列出接下来几天需要落实的每一项准备工作，大脑飞速运转，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这个消息，像一阵强劲而温暖的春风，以最快的速度吹遍了河阳镇政府的小楼，更随着赵大山的摩托车，一路呼啸着，吹进了闭塞已久的清水村，瞬间吹散了笼罩在村子上空连日的阴霾和焦虑。清水村，这个沉寂太久的山村，即将迎来可能改变命运的重要客人！一种紧张、兴奋、充满期待的气氛，开始在每个村民心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