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西部水电开发总公司的临时办公地点设在一栋不算起眼的灰色大楼里，与北京总部的气派截然不同，这里更像一个前沿指挥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紧张与忙碌。各种比例尺的地形图、地质图、卫星影像图几乎糊满了走廊和办公室的墙壁，穿着各式工装、肤色黝黑的技术人员步履匆匆，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激烈的讨论声混杂在一起。
周远的到来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但他的任命消息早已悄然传开。好奇、审视、期待、乃至一丝怀疑的目光，从各个角落投射过来。这位从高铁战线转来、身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痕迹的总工，能驾驭得了西部江河这匹狂暴的野马吗？
他没有给自己任何适应的时间。抵达当天下午，就召集了总公司技术部、规划部、地质分院的负责人开会。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尽管墙上贴着禁烟标识，但几位老烟枪显然顾不上这些了。
“我叫周远。客套话免了。”周远开门见山，身后的投影幕布上打出一幅巨大的西南地区水系图，金沙江、雅砻江、澜沧江、怒江、雅鲁藏布江如同一条条扭曲咆哮的蓝色巨龙，被紧紧束缚在密集的等高线之间。“我刚从三峡回来，带回来一堆问题和教训。现在，我想听听你们的，关于我们未来要面对的这条‘主战场’——雅鲁藏布江，你们知道多少？担心什么？”
沉默了几秒钟。一位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的老工程师，地质分院的院长刘之毅，掐灭了手里的烟，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周总，雅江？嘿，那地方……这么说吧，三峡的地质问题跟它比，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闹别扭。”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雅鲁藏布大峡谷的位置：“这里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碰撞的最前沿，地壳极度不稳定，新构造运动活跃得像一锅煮沸的粥！地震？六级七级在那都是家常便饭！高地应力、高地温、岩爆、断层、破碎带……你能想到的所有地质噩梦，那里应有尽有，而且都是plus版（加强版）！”
“我们前期投入的勘探队，损失了好几台钻机，人也伤了好几个。最深的一个钻孔，打到一千米以下，取出来的岩芯还是破碎的，像被巨人用锤子砸过一样。河床？我们怀疑下面根本就不是完整的基岩，可能存在古滑坡形成的巨大软弱体，或者深大断裂带！坝址怎么选？防渗怎么做？抗震设计按什么标准？都是天大的问号！”刘院长越说越激动，又下意识地去摸烟。
规划部的负责人，一个看起来更斯文的中年人推了推眼镜，补充道：“刘院长说的只是技术层面的冰山一角。环境评估的压力巨大。国际河流，下游国家反应激烈，外交层面一直在博弈。国内环保组织的反对声浪也很高，涉及高寒河谷生态系统、珍稀特有鱼类、原始森林淹没……移民？初步估算，涉及人口可能比三峡更分散，民族文化更具独特性，安置难度极大。还有，超高压输电走廊要穿越横断山脉，施工和维护都是世界级难题……”
问题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每一个都足以让常规工程项目望而却步。会议室里的气氛更加凝重。
周远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无意识地在胃部轻轻按了一下。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问题很多，很难。这说明，组织上派我们来，不是来享福的。”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那条桀骜不驯的大河：“刘院长，把你最精锐的地质勘探小队准备好，带上最新的设备。规划部，把所有的争议点、敏感点，给我列出清单，附上支持和反对的各方论据。一个星期后，我亲自带队，进雅江峡谷。”
“您亲自去？”几个人几乎同时出声。谁都知道那条路的艰险，以周远现在的身体状况……
“纸上谈兵，永远找不到答案。”周远的语气不容置疑，“答案，只在江畔，在峡谷里，在那些随时可能掉石头的山坡上。我们去亲眼看看，这头野兽，到底有多狂。”
进山的车队由四辆改装过的越野车组成，除了周远的小组，还有刘院长和他手下的两名资深地质工程师，以及一位总公司特意安排的随队医生。
离开成都平原，高速公路很快就被甩在身后。道路开始像受伤的蛇一样，在横断山脉的褶皱间艰难盘旋。海拔急剧攀升，气温下降，车窗外的景色从湿润的绿色逐渐变得粗粝、荒凉。巨大的山体裸露着灰黑色的岩层，仿佛被天神的巨斧劈开，深切的河谷一眼望不到底。
周远靠在车后座，闭目养神，但剧烈颠簸的车身让他根本无法入睡。胃部随着每一次颠簸隐隐作痛，他不得不频繁地小口喝水，压制那不适感。随队医生几次担心地看他，都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老何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躲避着路面不时出现的落石和坑洼。李文则抱着笔记本电脑，试图在颠簸中分析从三峡带回来的数据，脸色有些发白。
“周总，前面就是金沙江了。”刘院长坐在副驾，指着前方。
车队停在一处高高的垭口。众人下车，瞬间被猛烈的高原风吹得几乎站立不稳。周远裹紧了冲锋衣，走到观景台边缘。
脚下，金沙江像一条金色的巨蟒，在深不见底的峡谷底部疯狂扭动、咆哮，水声如雷鸣般隐隐传来，撞击着人的胸腔。对岸的绝壁陡峭得几乎垂直，看不到任何植被，只有风化的岩石和流沙坡，一片蛮荒而死寂的景象。
“这才只是开始。”刘院长大声喊着，才能压过风声，“雅鲁藏布江比这更窄、更陡、水势更急！”
周远极目远眺，山河的壮阔与残酷，以一种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在这里，人类的一切造物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一种混合着敬畏、兴奋与沉重压力的情绪，在他心中激荡。他要挑战的，就是这样的大自然。
继续前行，路况越来越差，很多路段只是在悬崖上硬凿出来的便道，一侧是随时可能塌方的山体，另一侧就是万丈深渊。手机信号早已消失。他们遇到了两次小的落石，碎石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引得人心惊肉跳。
随队医生忍不住再次对周远说：“周总，海拔已经过三千五了，您需要吸点氧吗？心率有点快。”
周远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窗外地质构造的变化所吸引，不时让老何停车，他不顾劝阻，下车走到路边，仔细观察岩层的走向、节理的发育情况，甚至捡起一块石头，仔细端详。
“看这里，典型的逆冲断层……应力释放得很厉害。”他对围过来的刘院长和李文说，“如果坝址选在这种区域，洞室开挖，岩爆几乎是必然的。”
刘院长面色凝重地点头：“没错。而且这还只是外围。越往里走，越严重。”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计划中的第一个宿营地——一个设在支流河谷相对平坦处的野外勘探基地。几顶绿色的帐篷，一个简易的板房，飘扬的国旗是这里唯一鲜亮的颜色。
勘探队的队员们看到总公司的车队，尤其是看到周远本人，都显得十分惊讶和激动。这些常年在野外工作的汉子，皮肤皴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但眼神却格外明亮。
基地负责人是个黑壮的中年人，叫赵猛，大家都叫他“猛子”。他搓着手，有些局促地汇报着工作进展和遇到的困难：设备运输艰难，天气变化无常，钻探进度缓慢，以及……昨天又有一处边坡发生了小规模滑塌，幸好没人受伤。
周远认真地听着，然后说：“带我去看看滑塌的地方，还有你们最新的钻探岩芯。”
“周总，天快黑了，路不好走，您今天也累了一天……”猛子犹豫道。
“现在就去。”周远的语气没有商量余地。
看完滑坡点和高钻探岩芯库——那里堆放着大量破碎不堪、甚至夹杂着断层泥的岩芯样本，周远的心情更加沉重。情况比报告上写的还要复杂和严峻。
高原的夜晚来得特别快，气温骤降，寒风刺骨。简易板房里，发电机嗡嗡作响，提供着有限的照明和取暖。周远和勘探队员们围坐在一起，吃着简单的晚餐——压缩干粮、罐头肉和烧开的水。
队员们起初有些拘谨，但周远随和的态度和专业的提问很快让他们打开了话匣子。他们讲述着野外工作的惊险：如何用索道跨越深涧，如何在暴雨中抢救设备，如何与落石和滑坡赛跑，如何忍受长达数月的与世隔绝……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心有余悸地说：“上周，我们在一个陡坡上打钻，突然就感觉脚下在抖，不是地震，是那种……好像整座山都在呼吸的感觉，然后就是石头哗啦啦往下掉，要不是安全带拴得牢，人就没了！老师傅说，那是高地应力聚集到一定程度在释放，吓死人了！”
另一个老钻工叹气道：“这鬼地方，钻头磨损得特别快，经常卡钻，取上来的岩芯十有八九是碎的。想要摸清下面几百米上千米的地质情况？难啊！感觉就像蒙着眼睛在雷区里走路。”
周远默默地听着，把这些一线最真实、最粗糙的信息，一点一点记在心里。这些，是任何办公室里精美的报告都无法提供的。
“怕吗？”周远忽然问。
沉默了一下。那个年轻技术员挠挠头，憨笑道：“怕，咋不怕。但想想这工程要是建成了，能发多少电啊？说不定以后我家那边都能用上这儿的电哩！这么一想，又觉得值！”
老钻工吧嗒着旱烟，眯着眼说：“干了一辈子水电，老了老了，还能赶上这么个超级工程，这辈子值了。就是……得把活儿干明白了，不能给后人留下隐患。”
简单的话语，却透着最朴素的信念和担当。周远感到一种久违的热流在胸腔里涌动，驱散了部分身体上的寒意和不适。
晚上，周远住在唯一一顶有简易取暖设备的帐篷里。高原反应和胃痛让他难以入眠。他坐起来，披上大衣，就着昏黄的营地灯，翻看着李文初步整理的三峡数据异常报告，以及刘院长提供的雅江前期勘探资料。
数据的冰冷与现实的残酷相互印证，勾勒出一幅极其严峻的图景。他知道，未来的决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能被这里极端的地质条件放大成灾难性的后果。
帐篷外，寒风呼啸着掠过山谷，带来远处雅鲁藏布江永不停息的、沉闷而有力的咆哮声。那声音，不像长江的奔腾，更像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原始而愤怒的低吼，充满了野性和力量，仿佛在警告着任何试图束缚它的生灵。
周远放下资料，静静地听着这江河的怒吼。他的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凝重，有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激发出的、属于工程师的挑战欲和决心。
他知道，这只是序曲。与这条世界最高大河的直接对话，才刚刚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他拿出药瓶，又吞下两片药，然后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努力将胃部的不适和身体的疲惫再次压下去。
在这片远离尘嚣的荒野之地，在咆哮的江畔，他仿佛能更加清晰地听到自己命运的脉搏，正逐渐与这条狂野江河的脉搏，以一种紧张而充满张力的方式，一点点地开始同步跳动。西进的序曲，已然奏响，而乐章的高潮，还远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