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动脉的私语
7中央电力控制室的空气，冷得像刚从冷冻库里捞出来。裸露在外的金属管道上凝着一层细密的白霜，凑近了能听见制冷剂在里面奔涌的嘶鸣，混着设备运行时恒定的低频嗡鸣，在四壁间撞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空旷感。
空气里飘着的味道很复杂。有臭氧那种类似雨后青草的清冽，却被冷却剂的化学气息硬生生压下去半截，最后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工业造物的无机质味道。就像嚼着一块冻硬的金属，涩得人舌尖发麻。
陈曦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七个小时。
她面前的操作台积着层薄薄的灰尘，唯独手腕常蹭到的那块区域被磨得发亮。深蓝色的工装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几块干涸的油污，像落在苍白画布上的墨点。桌上的搪瓷杯空了很久，杯底结着圈深褐色的茶渍，旁边散落着半包苏打饼干，包装袋被捏得变了形，却没少几块。
真正的战场在她眼前的大屏幕上。
原本贴着墙的旧能源脉络图被撕得粉碎，纸屑在墙角堆成小小的山。现在亮着的是全新的拓扑结构，红色的主线路像动脉般横贯屏幕，无数条蓝色支线从节点处蔓延开来，在边缘处凝成细密的网。每一条线都带着陈曦的体温——她亲手绘制的矢量图，亲手标注的负荷参数，甚至连线条拐角的弧度，都透着她独有的执拗。
这是她的作品。
但在那些交错的线路深处，藏着一条只有她能看懂的暗线。那条线的终点被标上了一个极小的星号，旁边用代码写着备注：陆沉。
指尖划过一张泛黄的牛皮纸，纸张边缘已经发脆，上面的字迹被岁月浸得有些模糊。这是仓库的备用设备清单，据说从建成那天起就没被人认真看过。陈曦的指甲在某个条目上顿了顿，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纸页。
【柴油-涡轮联合备用发电机组-型号7b】
她想起第一次去仓库深处探查的情景。那台机组被帆布盖着，像头沉睡着的钢铁巨兽，金属外壳上落的灰足够埋住脚踝。铭牌上的漆掉了大半，却依然能看出“最大功率1200kw”的字样。当时她用手电筒照向它的进气口，光柱里浮动的尘埃仿佛是它悠长的呼吸。
和平年代，这东西是最后的保险。市政电网瘫痪时，它能撑起整个仓库的基础运转，像守夜人般站好最后一班岗。
末日降临后，它成了烫手山芋。柴油储备日渐枯竭，没人舍得启动这个吞油怪物，它便在黑暗里沉默着，成了一种奢侈的浪费。
直到现在。
陈曦的睫毛颤了颤。屏幕的冷光映在她眼底，那些跳动的数据流突然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亮。那不是盯着屏幕太久产生的光晕，而是从瞳孔深处涌出来的、带着灼热度的光。就像铁匠看着炉子里即将成型的铁器，眼里翻涌着创造的狂热。
她猛地拉开抽屉，翻出那本深蓝色封皮的技术手册。手册边角已经磨损，内页却被保护得很好，字迹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印刷出来。功率参数、油耗曲线、输出稳定性分析……那些印在纸上的冰冷数字，在她眼里突然活了过来。它们顺着视线钻进血管，变成滚烫的代码在四肢百骸里奔涌。
1200kw的功率，足够支撑三套独立的恒温系统。柴油消耗可以通过负载调控降到最低，配合新铺设的屏蔽电缆，能把能源损耗控制在3%以内。她甚至算出了最优的启动时间——凌晨四点十七分，电网负载处于低谷期，此时切换最平稳。
铅笔在图纸上疾走，留下簌簌的声响。她在原有线路图外画了个新的闭环，节点精准地落在陆沉房间的位置。笔尖顿在终点时，电力控制室的门被推开了。
“吱呀——”
金属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陈曦没抬头，耳朵却捕捉到了来人的脚步声——高跟鞋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生硬的、带着节奏的脆响。
叶梓端着个银色保温餐盘走进来，餐盘边缘印着仓库后勤处的编号。她今天穿了件卡其色风衣，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和这满是油污的控制室格格不入。那双总是微微上挑的眼睛扫过屏幕上的线路图，掠过桌上的饼干碎屑，最后落在陈曦手边那捆电缆上。
电缆是军用级的，银灰色的外皮上印着耐磨标识，切口处露出的铜芯闪着冷光。叶梓认得，这是仓库里最后的储备，昨天她申请用半米修复通讯线路，被后勤以“非必要用途”驳回了。
而陈曦面前的餐盘，还没动过。
那是陆沉特意让人送来的。里面有热粥，有腌菜，甚至还有个剥好壳的白煮蛋——知道陈曦胃不好，陆沉总让人备着这些。叶梓早上路过食堂时看见的，亲眼看着炊事员小心翼翼地装进保温盘，说“给陈工送去，让她趁热吃”。
现在，粥该凉透了。
“哟。”
叶梓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酸，嘴角勾起的弧度凉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她靠在控制台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高亮的按钮，留下浅浅的印子。
“这不是我们伟大的电力工程师吗？”
她顿了顿，目光又落回那捆电缆上，像是在欣赏什么稀奇物件。
“怎么，不研究怎么拯救世界，开始玩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
陈曦没理她。铅笔在图纸上继续游走，在刚才那个节点旁又画了个小小的散热符号。她的呼吸很轻，落在纸上几乎听不见，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固执地对抗着空气中的冷意。
叶梓的脸色沉了沉。她把餐盘重重地放在旁边的空控制台上，“哐当”一声，金属碰撞的锐响像根针，刺破了控制室里紧绷的寂静。
“我听说，”她拖长了调子，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有人要动用备用发电机。”
她盯着陈曦的侧脸，看着那片沾着油污的皮肤下，绷紧的下颌线。
“就为了给某个人的房间，接一个什么恒温供电系统？”
最后几个字被她咬得很轻，却像裹了层尖酸的冰壳，砸在空气里叮当作响。
“呵。”
叶梓轻笑一声，那笑声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她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曦，像在审视一件可笑的展品。
“某些人，只懂用电流讨好男人。”
这句话像块石头扔进冰湖，瞬间激起了涟漪。
陈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她转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沾着油污的脸颊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有些斑驳，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大脑在恒定的温度与湿度下，”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仪表盘上的指针，没有一丝起伏，“认知与决策效率，可以提升百分之三点七。”
她的目光掠过叶梓，落在那张还没动过的餐盘上，停顿了半秒，又转回来。
“这不是讨好。”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打印出来的，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这是科学。”
说完，她不再看叶梓，甚至没再瞥一眼那盘已经凉透的粥。右手重新握住那支红色记号笔，笔杆上还留着她的温度。
笔尖落在图纸上，发出轻微的“笃”声。她在那条专属线路的末端，画了个小小的心脏符号。
这是即将为仓库里唯一的神只，提供永恒心跳的线路。是她用公式、参数和二十七个小时的不眠不休，为陆沉铸造的钢铁动脉。
控制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嗡鸣。叶梓站在原地，看着陈曦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那片油污下的皮肤，比墙壁上的金属管道还要冰冷坚硬。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抓起那个没被碰过的餐盘，转身时高跟鞋踩出的声响，比刚才更重了些。
门关上的瞬间，陈曦的指尖在那个心脏符号上轻轻点了点。屏幕的光映在她眼底，那片创造的狂热里，似乎悄悄融进了点别的东西，像冰水里藏着的火星，不显眼，却足够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