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院墙角的腊梅刚绽出第一缕幽香,清冽气息混着晨雾漫过青石板路时,宫里的传召太监已踏着霜花到了异珍阁门前。
那太监身着石青色缎面常服,腰束银带,足蹬皂靴,每一步都踩得晨霜簌簌作响。
鎏金托盘上的明黄圣旨用织金云纹缎包裹,在薄雾中泛着温润的光,他尖细的嗓音穿透氤氲水汽:
“奉皇后懿旨,宣陈氏小花即刻入宫觐见 ——”
尾音拖得绵长,惊起檐下几只栖息的灰鸽。
小花正对着菱花铜镜绾发,桃木梳齿刚穿过半湿的发丝,闻言指尖一顿,梳齿卡在发间。
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诧异的眉眼,昨日亲手将太后所赐云锦缝制的十二件童袄送进慈宁宫,针脚里还留着指尖的温度,今日便得坤宁宫传召,想来是京郊慈幼院的事,终究顺着宫墙的风传了进来。
她反手拔下发间的素银簪,三两下挽成简单的随云髻,取过妆奁旁叠得整齐的月白袄裙 —— 那袄裙领口袖缘暗绣兰草纹,用的是极细的米珠绣线,在晨光下才隐约可见。
外罩的浅碧色披风是秋香罗所制,边缘滚着一圈银鼠绒,既合少女身份,又衬得身姿清雅庄重。
临行前,小花踩着菱纹锦履走到妆台前,指尖抚过妆奁最底层的乌木暗纹匣。
木匣是林管事特意寻来的老物件,锁扣雕着缠枝莲纹,轻轻一掰便弹开。
里面三样物件码放得齐整:螺钿小盒用七彩贝壳镶嵌出缠枝牡丹,打开时折射出细碎光晕,乳白膏体细腻如凝脂,是她用腊月头道杏仁磨粉,拌以春末采的枣花蜜,再兑上三年陈的杏仁油细细熬制的;
青瓷瓶是越窑所产,瓶身莹润如青玉,瓶口塞着晒干的桂花蕊,里面封存的淡梅香露,是选晨露未曦时的白梅花瓣,按异珍阁秘传法子蒸馏了七次才成;
最底下压着一方银狐尾披肩,毛锋柔密得能托住水珠,边缘用银线绣着细碎缠枝纹,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 —— 这是她对着《舆服志》反复斟酌了三夜定下的分寸,狐尾取的是腹下软毛,绣纹只用二方连续图案,绝无半分僭越之意。
林管事早已备好了青帷马车,车辕上雕着简单的回纹,既不张扬又显体面。
宫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车轮与石缝相击发出 “咯噔” 轻响,穿过镶着铜钉的朱漆宫门时,守门侍卫的长枪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层层宫墙一重叠一重,直到坤宁宫偏殿的琉璃瓦出现在视野里,马车才缓缓停下。
引路宫女身着粉缎宫装,垂手引她穿过抄手游廊,暖阁的热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檀香与地龙烧透的松木香。
暖阁内比外面暖和许多,地龙烧得正旺,墙壁上嵌着的铜制熏炉袅袅吐着青烟。
皇后端坐在铺着玄狐裘的宝座上,那宝座是紫檀木所制,靠背浮雕双凤穿牡丹,上铺明黄缎面坐褥,绣着十二章纹。
她头戴金约束发,金箍由八节组成,节间用梅花形金铆钉相连,外嵌累丝金云,云上各嵌一颗东珠,两侧插着银镀金点翠嵌珍珠宝石福寿纹簪,佛手造型的簪头镶嵌着圆润的珍珠,与霞帔上的赤金累丝金凤交相辉映。
皇后面容端庄温和,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慈和,见小花进来,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两侧侍立着四位公主,衣饰各有不同。
年长的荣安公主身着海棠红蹙金绣袄,头戴金嵌珍珠宝石圆花,中心那颗祖母绿宝石在烛光下泛着深邃的绿;
最小的安宁公主不过十岁,穿一身粉绫袄裙,发间插着银镀金点翠嵌珍珠宝石帽花,六只翠片蝙蝠围绕着寿桃,正扒着檀香木屏风的缝隙往外瞧,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见小花看来,慌忙缩回脑袋,耳尖却悄悄红了。
“民女小花,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花屈膝行礼,裙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轻细的声响。
她双手交叠按在膝前,腰背挺得笔直,动作标准利落 ——
这是林管事特意请出宫的张嬷嬷教了半月的规矩,嬷嬷说宫里行礼最讲分寸,既不能失了恭敬,又不可过分谦卑显得局促。
皇后抬手示意平身,银镀金点翠簪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起来吧。”
她的声音温和如春水,漫过暖阁的热气,
“听闻你在京郊开设粥棚,还收养了三十多个孤儿?”
指尖轻轻敲击着宝座旁的紫檀炕几,那炕几上摆着青瓷茶盏与各色珍玩,
“前日太后还和我说,你送来的童袄针脚细密,连袖口的如意纹都绣得周正,可见是用了心的。”
“娘娘谬赞。”
小花垂眸答道,目光落在金砖地面的流云纹上,
“不过是见去年冬雪大,不少百姓流离失所,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家父常教民女,《了凡四训》有云‘积善不分大小’,能让孤老寒冬里有口热粥,孤儿身上有件暖衣,便已是莫大功德。”
这话正合皇后心意。她素来推崇徐皇后所着《内训》,最喜见女子有仁善之心、贤德之行。
当下便对身旁的女官吩咐:
“赐座。”
宫女立刻搬来一张铺着青缎褥子的玫瑰椅,摆在离宝座三尺远的地方。
皇后又问起慈幼院的日常,小花捡着实在的话说,讲孩子们学写字时,墨汁沾得鼻尖发黑,还傻乎乎地互相指着笑;
讲林管事教木雕时,握着小徒弟的手刻平安锁,木屑落了满衣襟;
讲最瘦小的阿豆总把自己的窝头分给流浪狗,眼睛亮得像有星星。
这些细碎琐事听得几位公主都抿嘴笑起来,安宁公主更是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肩膀轻轻发抖。
趁这间隙,小花起身走到殿中,对着皇后屈膝道:
“民女粗通些养颜之法,前几日闲时做了些物件,望娘娘和公主们不弃。”
宫女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描金漆盒,打开时,三样物件在烛火下各显光华。
小花指着螺钿盒道:“这膏子用腊月杏仁磨粉,拌以花蜜炼制,冬日涂抹可防肌肤干裂,夜里厚敷一层,晨起肌肤便会润透。”
又拿起青瓷瓶,指尖轻轻拔开塞子,淡梅香气瞬间漫过暖阁,与熏炉的檀香缠在一起,
“此露采清晨带露梅花蒸馏,熏衣时只滴三滴,便能香一整天,沐发时加一勺,发丝还会带着柔润光泽。”
皇后示意女官取过面霜,指尖沾了点,触手温润细腻,试在虎口处轻轻揉搓,肌肤立刻变得柔滑。
她看向那方银狐尾披肩,目光落在银线绣的缠枝纹上 —— 那纹样既雅致又不繁复,绝无逾制之处。
一旁的荣安公主早已按捺不住,上前轻轻抚摸披肩的绒毛,软毛从指尖滑过,舒服得眯起眼:
“母后你看,这毛多软和!比去年西域进贡的狐裘还要细润。”
皇后笑着颔首:“你倒是细心,这些物件比内务府送来的还要精巧合心。”
“姐姐,姐姐!”
安宁公主终于按捺不住,小跑着上前拉住小花的衣袖,粉绫袄裙扫过地面,
“说书人都讲你去过海外仙山,见过会发光的花草,还有能载人飞的车子,是真的吗?”
她仰着小脸,眼中满是好奇,这话一出,连荣安公主也停下抚摸披肩的手,连皇后也露出几分好奇神色。
小花早有准备,顺势在玫瑰椅上坐下,温声答道:
“那是民女幼时随家父经商途中,听闻的海外奇谈。据说极西之地有个国度,女子以花露为饮,以轻纱为衣,发髻上插着会散发香气的宝石。那里的孩子常玩一种‘九连环’的游戏,能辨智识巧,还能磨炼心性。”
她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个梨木小盒,打开时,里面是一副打磨光滑的九连环,铜环泛着温润的光泽,
“民女学着做了副,公主们若是喜欢,不妨试试。”
安宁公主立刻抢过九连环,指尖捏着铜环摆弄起来,可铜环刚套上又滑落,急得鼻尖冒汗。
荣安公主也凑了过来,两位年长些的公主也围在一旁,暖阁里顿时热闹起来。
小花起身走到她们身边,指尖轻轻点在最顶端的铜环上:
“解这环要先退中轴,再转侧环,就像做事要先找关键处 ——”
她边教边说起海外 “以棋喻世” 的故事,讲棋盘如世间,落子如行善,既要懂布局之智,又不可失仁心之念。
皇后听得专注,偶尔插问 “那国度也讲仁政吗”,看向小花的眼神越发柔和 —— 这少女不仅心善,言谈间更透着难得的聪慧,眉眼间的从容,连许多勋贵小姐都比不上。
不知不觉间,殿外已传来午间的更声,暖阁里的烛火也淡了些。
皇后笑着对小花道:“今日和你说话倒忘了时辰,留下用些御膳吧。”
传膳的宫女鱼贯而入,紫檀木膳桌上很快摆满了菜肴:翡翠白玉汤清澈见底,里面的豆腐切得细如发丝;琥珀桃仁色泽鲜亮,裹着薄薄的糖霜;还有一道松鼠鳜鱼,浇着嫣红的酱汁,香气扑鼻。
席间说起同善堂每月将账目张贴在门口,供百姓查验,皇后放下玉筷,眼中露出赞许:
“如今官办养济院弊病丛生,要么克扣粮款,要么虚报名额,你这法子倒能堵住贪墨的口子。” 她转头对身旁的女官吩咐,“取本宫的玉牌来。”
女官很快取来一方羊脂白玉牌,温润通透如凝脂,正面刻着 “坤宁宫” 三字,背面是一朵阴刻的牡丹,边缘还留着淡淡的体温。
“这玉牌你收着,”
皇后将玉牌递到小花手中,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
“往后同善堂若有难处,可持此牌向顺天府求助,内务府也会酌情接济。”
小花连忙起身谢恩,膝盖触到金砖发出轻响,手中的玉牌暖得发烫。
她心里清楚,这枚玉牌不仅是对同善堂的庇护,更是后宫对父亲军改的默许 ——
深宫之中,这无声的支持,比任何赏赐都珍贵。
临行时,几位公主都送到了暖阁门口。
安宁公主拉着小花的衣袖不肯放,最后悄悄塞给她一包蜜饯,油纸包上印着精致的梅花纹:
“姐姐要常来宫里玩,教我们解新的九连环,还要讲海外的故事。”
荣安公主也递过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银镀金点翠嵌珍珠的发簪:
“这簪子送你,配你的袄裙正好。”
出宫时夕阳西斜,金红色的霞光洒在宫墙上,将琉璃瓦染得发亮。
宫车驶过金水桥,车轮碾过桥面的石板,小花摩挲着怀中的玉牌,忽然想起父亲昨日说的话:
“善路难走,但走的人多了,便成了大道。”
同善堂这颗种子,不仅在民间生了根,如今更得到了宫廷的雨露。
车窗外,百姓的笑语与宫墙内的余温交织在一起,她知道,这条布满荆棘的路,终究是越走越宽了。
而坤宁宫内,皇后正对着那瓶梅香露出神,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瓶的瓶身。
女官轻声道:“娘娘,这陈姑娘倒是个妙人,既懂规矩又有见识,难怪太后也夸她。”
皇后颔首笑道:“陈氏父女行的是仁政,百姓都念着他们的好。咱们这些深居宫中的,若能为他们挡些风雨,也是为百姓积福。”
她看向窗外飘落的梅花,目光悠远,
“再传旨下去,往后慈幼院的冬衣炭火,由尚衣局和营造司直接供应,不必经户部周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