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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天的暗中锻炼,外加汤药温养,虽说离“生龙活虎”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赵宸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具被“寒息散”掏空的破身子,终于不再像一具冰冷的棺材,而是有了一丝微弱的“活气”在悄然复苏。

至少,他能清醒地坐上半个时辰,不再动不动就眼前发黑、耳鸣如潮。脑子也渐渐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像蒙尘的铜镜被一点点擦亮,终于能好好琢磨些事了。

内奸春桃,算是暂时被他攥在了手里——那枚藏在胭脂盒底的“把柄”,足够让她在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可赵宸清楚,这就像手里攥着把开了刃的刀,刀柄朝外,稍一松懈,反手就是一道血口子。春桃是棋子,也是毒药,用得好是利刃,用不好,便是催命符。

想在碎玉轩真正站稳脚跟,光靠李德全一个老太监,终究是孤木难支。他需要眼线,需要帮手,需要能在暗处为他递刀、为他挡箭的人。

这天午后,难得出了太阳。

几缕稀薄的暖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像碎金撒在积年的尘灰上,明明灭灭,转瞬即逝。窗外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轻摇,影子如鬼爪般在墙上来回划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仿佛有谁在暗处窃听。殿内阴湿的气息依旧浓郁,混合着药渣的苦涩、陈年木头腐朽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宫人久未沐浴的汗酸气——这味道,是底层宫人的“身份印”,洗不掉,也逃不开。

赵宸躺在那张咯吱作响的雕花木床上,身下棉絮单薄得像纸,寒气从地砖往上钻,渗入骨髓。他却一动不动,目光沉静如深潭,盯着那几块跳跃的光斑,仿佛在数着自己残存的生机,又像在计算,离“翻盘”还有多远。

李德全佝偻着背立在门边,一双老眼浑浊却锐利,像夜行的猫头鹰,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他手中拂尘轻搭在臂弯,指尖却微微绷紧——这是他警觉时的习惯。见赵宸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嗓音沙哑地开口:

“秋月,后院落叶积得厚了,主子们虽不在这儿走动,可也不能失了体统。你拿帚帚去扫干净,仔细别漏了角角落落。”

“是,李公公。”秋月应了一声,低着头匆匆退出去,脚步轻得像片落叶。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顿时更显寂静,连尘埃在光柱中浮动的声音都仿佛清晰可闻。

夏荷被留了下来,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她穿的宫装领口已经磨出了毛边,袖口沾着些许炭灰——昨夜添炭时留下的痕迹。她不像春桃那样眼波流转、心思活泛,也不像秋月那样胆小如鼠、动辄发抖,只是安安静静的,像一尊泥塑的菩萨,脸上带着底层宫人特有的麻木与顺从。

可赵宸知道,再木然的皮囊下,也藏着一颗会疼、会怕、会渴望的心。

他记得李德全提过一嘴,这丫头家里还有爹娘和个小弟弟,在京郊种地,靠天吃饭,靠命熬活。去年冬,她偷偷把月例银子托人捎回家,结果被管事太监扣了三成,她躲在柴房哭了一整夜,没惊动任何人。

“夏荷。”赵宸开口,嗓音还带着病中的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却奇异地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道。他没抬高声调,可那声音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挑开了屋内的死寂。

夏荷浑身一颤,像是从梦中惊醒,连忙跪下:“奴婢在。”

“起来回话。”赵宸语气平和,目光落在她因常年浆洗衣物而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薄茧的手上。那双手,曾为贵人洗过多少衣裳?又曾为家人偷偷抹过多少眼泪?

“进宫几年了?”

夏荷愣了下,似没料到殿下会问这个。她缓缓起身,头依旧低着,声音轻得像风:“回殿下,奴婢是元和六年小选进来的,到如今……整整五年了。”

“五年……”赵宸轻叹一声,像是自语,“不算短了。宫里五年,够埋掉多少人的指望了。”他顿了顿,目光穿过窗纸的破洞,望向外面那一片灰蓝的天,“家里……还有什么人?”

提到家人,夏荷的脊背几不可见地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限却不敢松弦的弓。她咬了咬干裂的下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回殿下,还有爹娘,和一个年岁尚小的弟弟。”

“京郊那几亩地,收成还行吗?够……糊口不?”

赵宸问得随意,语气像在聊家常,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精准地敲在夏荷心口最软的地方。

夏荷的指尖猛地一缩,眼底掠过一丝痛楚。宫里严禁宫女与家人通信,可总有些风声,从采买太监的闲谈里、从同乡宫人的只言片语中,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

她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殿下恕罪……奴婢、奴婢听说,今年赋税又加了三成,地里的收成交完租子,剩下的……连掺着野菜都……都撑不到开春。”她顿了顿,声音几乎碎在喉咙里,“爹娘年纪大了,弟弟才六岁,连锄头都扛不动……前月传来消息,说爹咳血了,可连抓副药的钱都没有……”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那双原本死水般的眼睛,此刻却泛起层层叠叠的波澜——是愁,是痛,是无力回天的绝望,更是深埋心底、不敢示人的渴望。

赵宸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意外。

大胤朝堂什么德行他门儿清——吏治腐败,藩镇割据,赋税层层加码,百姓如蝼蚁般被碾压。夏荷的软肋,就在这儿了——不是权势,不是富贵,而是最原始、最卑微的“活着”。

“是啊,活着……都不容易。”他轻轻叹息,这声叹息里竟带着几分与他年纪、处境不符的沧桑,仿佛一个历经生死的老将,在战场上看着残阳如血。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夏荷身上,平静却如刀锋般锐利:“夏荷,要是本王说,将来有机会,能帮你家减免些赋税,让你爹娘弟弟吃上几顿饱饭,不必再为一斗米折腰,不必再因一场病就倾家荡产……你,愿不愿意信本王一回?”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进死水,在夏荷心里炸开千层浪!

她猛地抬头,双眸睁大,瞳孔剧烈收缩,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被巨大希望砸懵的茫然。

减免赋税?对她这样的农户来说,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那是县太爷都未必敢松口的恩典,是只有天子金口玉言才能定夺的“特旨”!

可眼前这位八皇子,自己都如笼中困兽,被圈在这冷宫似的碎玉轩,连太医都懒得踏足……他真能做到?

怀疑、渴望、恐惧……种种情绪在她眼里激烈交战。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这话说出口,就会引来天罚。

赵宸把她的反应看得分明,也不催促,只是缓缓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像冬夜里的更鼓,敲在人心上:

“自然,本王现在的处境,你也清楚。空口白话,确实难让人信服。这事不容易,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或许要等很久,或许……最后也成不了。”

他语气坦诚,没画大饼,反而把困难摆在前面。这份实在,反倒让话多了几分可信。

“本王不需要你立刻赴汤蹈火,”赵宸继续道,目光如炬,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只要在本王需要的时候,你多留个心眼,多尽份心力。在这碎玉轩里,你的眼睛就是本王的眼睛,你的耳朵就是本王的耳朵。你只需……做好分内事就行。”

他没要求夏荷去对抗春桃或周平,没让她做超出能力范围的危险事,只是“多留心”、“尽心力”,这大大降低了夏荷的心理负担。可正因如此,这份承诺才显得更加真实、更加沉重。

夏荷的心怦怦直跳,像要跳出胸膛。

她看着床上那个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少年皇子,他眼中没有轻浮的许诺,只有沉静如水的笃定,像一口深井,藏着无人知晓的暗流。

联想到殿下前几日醒来后的变化——不再痴傻,不再暴戾,反而冷静得可怕,连李公公都像找到了主心骨,连春桃都开始小心翼翼……或许,这位殿下真有那么一丝丝可能?

就算这希望渺茫得像风里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但对深陷泥潭、看不见明天的人来说,也足够让她赌上一把!

至少,殿下给的不是空头支票,而是她心底最渴望的东西——家人能活着,能吃饱饭,能不必在寒冬里等死。

她再次低下头,这次却是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个大礼,额头触地,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奴婢……明白了。奴婢愿尽心竭力,伺候殿下。若殿下不弃,奴婢……愿效微劳!”

她没有指天发誓,没有血书为证,但“愿效微劳”这四个字,在此刻已经是最重的投名状。

赵宸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寒潭上掠过的一缕春风,转瞬即逝。他闭上眼,挥了挥手:“好。下去吧。今日这话,出我口,入你耳。”

“奴婢谨记。”夏荷再行一礼,缓缓退出寝殿。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才发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衣裳紧贴脊背,寒意刺骨。

可奇怪的是,心里那片死寂的泥潭,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缝,一缕微光,正从那缝隙里,悄然渗入。

殿内,赵宸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刀,穿透昏暗的光线,直刺向屋顶的雕花梁木。

拉拢夏荷,是他布下的第二步棋。

这步棋不求立竿见影,而是要埋下一颗忠诚的种子,等着在将来的某天,或许能破土发芽,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用利益捆绑,在这深宫里,远比空谈忠诚来得牢靠。而人心,从来不是靠恩情维系的,而是靠“希望”与“恐惧”的天平,在权衡中倾斜。

他轻轻活动了下手臂,肌肉虽仍酸软,但已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力量在经脉中流转——那是锻炼的成果,也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东西。

“李伴。”他忽然开口。

“老奴在。”李德全立刻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去查查,夏荷她爹咳血的事,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赵宸嘴角微扬,带出一抹冷意,“那就让这‘希望’,来得更真切些。”

李德全一怔,随即会意,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老奴明白。这就安排人,悄悄递个话出去——就说,八皇子府上的‘旧仆’,家里有难,若能帮衬,必有厚报。”

赵宸轻笑一声:“不错。顺便,让那采买太监‘无意间’透露,说本王最近在翻《赋税志》,还问了京郊田亩的事。”

“妙啊!”李德全眼睛一亮,“这叫‘造势’!让夏荷觉得,殿下真在为她筹谋!”

“不是‘觉得’。”赵宸目光如炬,“是让她必须相信——我,是她唯一的出路。”

窗外,阳光渐弱,云层重新聚拢,天色由灰蓝转为铅灰。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枯叶,在碎玉轩的庭院中打着旋儿,像一场无声的预兆。

可殿内,那盏昏黄的羊角灯,却比往日燃得更亮了些。

灯影摇曳中,赵宸靠在床头,手中竟捧着一卷破旧的《孙子兵法》,页角泛黄,字迹模糊。他一边看,一边用炭条在纸上写写画画,像是在推演什么。

李德全看着,忍不住低声问:“殿下,您这是……研究兵法?”

“嗯。”赵宸头也不抬,“宫斗,也是战争。敌人在暗,我在明,兵力不足,粮草匮乏——这不就是典型的‘绝境求生’?”

他顿了顿,笔尖一顿,写下两个字:“奇袭。”

李德全看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这间冷清了十年的碎玉轩,竟隐隐透出一股杀气。

不是血腥味,而是——野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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