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之后,项目组的氛围彻底变了。
一种粘稠的、无声的焦虑取代了以往严谨而热烈的学术争论。那组符号不再是待解的谜题,更像一个活物,一个蛰伏在探方底部、用冰冷目光注视着我们的异物。我们依旧每天面对它,测量、绘图、拍照,进行着一切必要的记录工作,但动作间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匆忙,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林薇成了最投入,也最令人担忧的一个。她几乎不眠不休,眼窝深陷,原本明亮的眸子现在布满血丝,紧紧盯着电脑屏幕上不断演算的星图与符号对比模型。她试图找出更多对应关系,甚至试图理解这些符号背后可能蕴含的数学逻辑或物理规则。
“不对……常规的岁差计算对不上……”她时常这样喃喃自语,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击,“它们的参照系……好像不是我们熟悉的星空,至少,不是我们当下这个时间点的星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困惑。有时,她会突然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我们,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们说,星星会死吗?它们的‘尸体’,会不会还在那里,只是我们看不见?”
没人把她的话当真,只当是过度疲劳的呓语。但一种无形的压力,确实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第一个出现异常的是负责文物绘图的实习生小王。一个原本活泼开朗的南方姑娘。她抱怨说总听到一种“沙沙”声,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在刮擦帐篷的帆布,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起初我们以为是高原的风吹动沙粒,或者是什么小动物。但很快,其他人也开始若有若无地察觉到。
那声音并不总是清晰可辨,它更像是一种背景噪音,一种持续不断的低频振动,钻进你的耳膜,搅得人心神不宁。当你刻意去听时,它似乎消失了;但当你放松下来,它又如同潮水般涌来,无处不在。
接着是负责陶片修复的老刘。一天清晨,他被人发现昏倒在工作台旁,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刚刚拼接好的黑陶碎片。他被紧急送医,检查结果却显示一切正常,只是极度疲劳和脱水。醒来后,他眼神惊恐,拒绝再进入文物整理室,只是反复念叨:“眼睛……很多眼睛……在陶片的花纹里……看着我……”
他的话被当作噩梦,但恐慌的种子已经悄悄埋下。
真正让我感到事态严重的,是张教授的变化。张教授是我们团队的定海神针,一位德高望重的考古学界泰斗,性格沉稳,思维缜密。他最初对林薇的“星宿对应说”持最强烈的怀疑态度,认为那是牵强附会。
但最近,他沉默了。
他常常一个人长时间地蹲在符号旁边,不言不语,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些暗红色的线条,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灌注进去。他的眼神不再是探究和思考,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狂热与迷茫交织的神情。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的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临摹着符号的轨迹,动作僵硬而诡异。
我试图和他沟通,问他有没有什么新发现。他抬起头,看了我很久,眼神似乎没有焦点,然后用一种异常干涩、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的声音低语:“陈默,我们错了……我们一直以为是在向上看,看向星空……”
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
“但或许……它们指向的不是天空,”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确信,“而是……下面。”
下面?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脚下被踩得坚实的黄土。下面是更深的土层,是基岩,是地球的内部。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就在这时,林薇那边取得了突破,或者说,陷入了更深的恐怖。
她不顾我们的劝阻,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后,得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她将符号数据导入了一个用于分析深空射电信号的高级算法模型,这个模型通常用来处理来自宇宙边缘的、背景噪音之外的可能存在的规律信号。
结果显示,这些符号不仅精确对应了二十八星宿的相对位置和亮度,其内部线条的某些细微转折和密度变化,竟然隐含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非周期性的“衰减”模式。
“这不是星图……”林薇的声音嘶哑,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她指着屏幕上模拟出的动态图景。那是由符号数据还原出的、一片扭曲的星空,星辰的光芒并非恒定,而是在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速度黯淡、熄灭,仿佛经历着亿万年的时光压缩在一瞬间。
“这是……星骸的烙印。”她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是记录星辰死亡过程的……墓志铭。”
记录星辰的死亡?在四千三百年前?
会议室里死寂一片。窗外,高原的夜空繁星闪烁,亘古不变。但此刻在我们眼中,那片熟悉的星空仿佛变得陌生而充满恶意。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的符号,不是在描绘星空的生机,而是在吟唱宇宙的挽歌?
那天夜里,怪事升级了。
值班的保安报告说,看到内壕区域有闪烁的、暗红色的光,时明时灭,像是某种呼吸。等他壮着胆子靠近时,光又消失了,只剩下那片刻印着符号的地面,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质感。
同时,好几个队员,包括我,都做了类似的梦。梦里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一种缓慢、沉重、如同巨型心脏搏动般的震动。在震动的间隙,似乎有无数细碎的低语,用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诉说着关于衰亡、腐朽和归于尘埃的冰冷真理。
第二天,我们发现张教授不见了。
他的帐篷里空无一人,床铺整齐,个人物品都在。我们发疯似的寻找,最后,是在那组符号旁边找到他的。
他直接挺地躺在符号中央,双眼圆睁,瞳孔涣散,直勾勾地盯着黎明前灰暗的天空。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已经没有了呼吸。最诡异的是,他的表情。那不是惊恐,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致的、扭曲的……痴迷?仿佛在临死前,他看到了某种超越凡人理解的、令人癫狂的“真相”。
法医的初步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外伤或疾病迹象,死因成谜。官方报告只能归结为“猝死”,可能与过度劳累有关。
但我们都清楚,不是那么回事。
张教授的死亡,像是一记重锤,敲碎了最后一丝侥幸。恐惧如同内壕中弥漫的晨雾,浓重得化不开。项目被暂时叫停,部分心理承受能力较弱的队员被安排撤离。
我没有走。
林薇也没有。
我们站在警戒线外,看着工作人员将张教授的遗体抬走。那片暗红色的符号,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眼,仿佛刚刚饱饮了鲜血。
“他听到了……或者说,他‘看’到了……”林薇站在我身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那些符号……它们不是被‘留下’的,陈默。它们……是活的。它们在‘传播’,用一种我们无法感知的方式,把某种信息……或者说,某种‘状态’,烙印在接触者的意识里。”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同样的恐惧,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张教授承受不住,崩溃了。但我们……我们已经接触太深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我。
“它们在我们脑子里了,陈默。不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我们就算离开这里,也永远无法摆脱。”
我沉默着,感受着内心深处那自从接触符号以来就未曾平息过的、细微而持续的嗡鸣,以及昨夜梦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搏动感。
是的,我们无法摆脱了。
这来自大地之下的低语,已经缠上了我们的灵魂。而答案,或许真如张教授临终所言,不在我们仰望的星空,而在我们脚下,那片更深、更暗、承载着这恐怖星骸烙印的无尽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