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0日, 农历十月初一, 宜:破屋、坏垣、求医、治病、余事勿取, 忌:嫁娶、安葬。
我的手里捧着一个东西,沉甸甸,冷冰冰。
那是一座奖杯,造型是一个扭曲的、抽象的人形,向上伸展着,似乎在挣扎,又似乎在拥抱某种虚空。聚光灯打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晃得我睁不开眼,也晃得我脑子一片空白。底座上刻着一行字:“‘生命之光’选美大赛,冠军,潇潇”。
潇潇。是我。一个年近五十,身材早已走样,皮肤开始松弛,眼角爬满细密纹路的普通女人。一个在菜市场会为了几毛钱和小贩斟酌半晌,在厨房里与油盐酱醋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家庭主妇。
可现在,我站在这里,穿着那件让我浑身不自在的、缀满廉价亮片的晚礼服,脚下是十厘米高、几乎让我崴了脚的高跟鞋,脸上糊着厚厚的、感觉快要龟裂的舞台妆。我成了选美冠军。
荒谬。这个词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让我呼吸困难。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闪烁不停的镜头,那些光点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掌声稀稀拉拉,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嗤笑和意味不明的口哨声。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前排一个年轻女孩压低声音对同伴说:“搞什么啊?这主办方是请来搞笑的吗?这大妈谁啊?”
大妈。是的,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笑话。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记忆像断了片的录像带,模糊而跳跃。
是丈夫陈默,坐在沙发上,一边刷着手机,一边看似随意地说:“哎,老婆,你看这个‘生命之光’选美,噱头挺足啊,说不看重年龄和外貌,主打一个‘生命阅历’和‘真实自我’。你要不要去试试?就当玩玩了。”
是儿子陈杰,搂着他新婚妻子林月的肩膀,笑着附和:“是啊妈,你为我们操劳一辈子了,也该找点自己的事情做。这比赛听着挺有意思的,没准您还能火一把呢?”
是儿媳林月,用她那总是带着点甜腻的嗓音说:“妈,您气质好,去了肯定能行。我们都支持您。”
还有我自己,那颗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渐渐干瘪,却又在深处埋着一丝不甘的心。被他们的话语,被那种看似充满鼓励的眼神,轻轻地,搔动了。
“生命阅历”?“真实自我”?这些词像裹着糖衣的炮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软肋。是啊,我潇潇,除了是陈默的妻子,陈杰的母亲,林月的婆婆,我还是谁?我还剩下什么?
于是,鬼使神差地,我报了名。在网上提交了几张用美颜相机磨皮磨得亲妈都快认不出的照片,和一段磕磕巴巴讲述自己“平凡但充实”的半生的视频。
然后,我居然通过了海选。在网络投票环节,我的票数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飙升。陈默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看票数增长图,陈杰和林月忙着在家族群、朋友圈拉票。他们显得异常兴奋,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投入。
我看着网络上那些关于我的评论,一开始还算温和,“阿姨勇气可嘉”、“支持真实”,后来渐渐变了味,“这身材也来选美?”、“主办方请来的丑角吧?”、“哈哈哈,这是对‘美’字有什么误解?”……那些字眼像细小的针,扎在心上,不致命,但密密麻麻地疼。
我退缩过,对他们说:“算了,太丢人了,我不去了。”
陈默却皱起眉:“都走到这一步了,放弃多可惜?网友那是幽默,你别太敏感。”
陈杰也说:“妈,网络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你看你票数多高,说明大家喜欢你啊。”
林月挽着我的手:“妈,你是最棒的,我们都等着看你拿冠军呢!”
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炽热,像在期待一场早已编排好的戏码。
我就这样被推着,走上了初赛、复赛的舞台。在那些青春靓丽、婀娜多姿的女孩中间,我像一颗误入花园的土豆,笨拙,突兀。我表演的才艺是织毛衣——天知道我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这是我唯一还算拿手的事情。台下哄笑声一片,而网络投票却依旧坚挺地把我一次次送入下一轮。
直到今晚,总决赛。
我站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女孩子中间,像一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而且是一只已经不再年轻的丑小鸭。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带着一种职业的、却毫无温度的激情:“……让我们看看,本届‘生命之光’选美大赛的冠军得主是——潇潇!恭喜潇潇女士!她用她的真实和勇气,诠释了生命的另一种美!”
全场有那么一瞬的寂静,然后是爆发的哗然、哄笑、以及零星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掌声。
我被人推着上前,司仪小姐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将那座冰冷的奖杯塞进我怀里。聚光灯像探照灯一样锁定我,无所遁形。我下意识地看向台下的家人区域。
陈默坐在那里,用力地鼓着掌,脸上是那种我熟悉的、略带憨厚的笑容,但不知为何,在那强烈的灯光反射下,他的镜片后面,眼神有些模糊。陈杰和林月并肩坐着,林月依偎在陈杰怀里,两人都在笑,笑得格外灿烂,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满意?
是我的错觉吗?
主持人把话筒递到我嘴边:“潇潇女士,获得了冠军,您有什么想说的吗?此时此刻,心情一定非常激动吧?”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像被砂纸磨过。激动?不,我只有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惶恐。我该说什么?感谢我的家人把我推到这个可笑的境地?感谢网友们的“恶趣味”把我捧上这个我根本不属于的位置?
“……我……谢谢……”声音嘶哑,微弱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台下又响起一阵窃笑。
恍惚中,我被簇拥着走下舞台。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围了上来,闪光灯几乎要将我的视网膜灼穿。问题一个接一个,尖锐得像刀子。
“潇潇女士,您认为您夺冠的优势在哪里?是您的‘真实’吗?”
“有网友说您是本届选美最大的黑幕,您怎么看?”
“您的家人对您参赛是什么态度?他们是否预料到您会夺冠?”
“接下来您有什么计划?会进军娱乐圈吗?”
我抱着奖杯,缩着肩膀,像一只受惊的鸵鸟,只想把自己藏起来。陈默和儿子儿媳挤开人群,来到我身边。陈默接过我手里的奖杯,揽住我的肩膀,对记者们打着哈哈:“不好意思,我太太太激动了,需要休息,谢谢大家,谢谢!”
他的手臂有力,却让我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回到那个临时租住的、用于比赛期间落脚的小公寓,我已经精疲力尽。卸掉厚重的妆容,洗去发胶,换上舒适的旧睡衣,我才感觉自己稍微活过来了一点。然而,那种不真实感和隐隐的不安,却像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我。
陈默把那个奖杯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茶几上。那扭曲的金属人形,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怪异的阴影。
“老婆,你看,我说你能行吧!”陈默搓着手,脸上泛着红光,似乎仍然沉浸在兴奋中,“冠军啊!这下你可出名了!”
陈杰和林月也在一旁笑着,林月甚至拿出手机,对着奖杯和我不停地拍照:“妈,你真是太给我们长脸了!我得发个朋友圈,好好炫耀一下!”
他们围着我,说着庆贺的话,语气热烈,笑容满面。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他们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变得模糊而遥远,他们的笑容,像一张张绘制精美的面具。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说:“我累了,想先去休息。”
回到卧室,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外面的喧闹声被隔绝,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我走到床边,拿起自己的旧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社交媒体。
关于“选美冠军潇潇”的话题,已经炸开了锅。
热评第一条,是一个大V的嘲讽:“‘生命之光’照亮了啥?照亮了审美的下限?恭喜大妈c位出道,建议下次举办‘菜市场砍价王’大赛,冠军非您莫属!”配图是我在复赛时织毛衣的抓拍,表情呆滞,动作笨拙。
下面跟了上万条评论,密密麻麻,像一群嗜血的蝗虫。
“笑死,这主办法是没钱请美女了吗?”
“我奶奶上去都比她强,至少我奶奶不会把毛衣织得那么丑。”
“听说她老公儿子还特别支持,这一家子是想红想疯了吧?”
“你看她领奖时那傻样,估计自己都懵了,哈哈哈!”
“强烈要求彻查投票!这绝对是黑幕!”
“‘真实’?我看是‘真胖’吧?”
“求一双没看过她表演的眼睛……”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眼睛,刺穿我的心脏。那些恶意的调侃,肆无忌惮的嘲讽,化作一把把无形的刺刀,将我本就脆弱的自尊划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眼睛酸涩胀痛,直到泪水模糊了屏幕。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只是被鼓励着,去尝试了一件我本不该触碰的事情。
我放下手机,蜷缩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却依然感觉冷。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映在窗帘上,光怪陆离。那个放在客厅的奖杯,它的阴影仿佛穿透了墙壁,延伸到了我的床边,冰冷地缠绕着我。
这顶突如其来的“桂冠”,没有带来任何荣耀和喜悦,它像一顶荆棘编织的王冠,紧紧箍在我的头上,刺得我头破血流。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我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舞台上那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刺耳的笑声,还有家人那些热烈却空洞的祝贺。它们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在中央。
噩梦,已经悄然开幕。而我,站在舞台中央,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