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陈代谢计划”以一种高效到令人窒息的方式展开了。
我被接入了那栋冰冷建筑深处的高级监护区。这里不像是医院,更像是一座精密运行的实验室,而我,是其中最重要,也最被动的一个部件。
全面的身体评估细致入微,甚至扫描了我每一段基因序列。吴理事拿着厚厚一叠报告,用他那毫无波澜的语调告诉我:“陈先生,您的‘基础船体’状态尚可,但多处‘核心构件’已濒临极限。我们需要制定一个循序渐进的‘更换’方案。”
他口中的“方案”,就是一张详细到可怕的时间表。心脏、肝脏、肾脏……甚至包括部分骨骼和皮肤组织,都将在未来一年内,被“更年轻、更具活力的替代品”逐一替换。
第一次手术,是心脏。
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麻醉剂注入血管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吴理事那双隐藏在无菌口罩后的、冷静过分的眼睛。他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修复的古董。
“别担心,陈先生。”他的声音透过口罩,有些模糊,“您将获得一颗充满力量的新‘引擎’。”
引擎……我咀嚼着这个词,意识逐渐沉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奇异的感觉中苏醒。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陌生的、强劲的搏动,在我的胸腔里擂鼓。咚!咚!咚!每一次跳动都那么有力,那么年轻,将一股股汹涌的血流泵向四肢百骸。这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活力感。
我贪婪地呼吸着,感觉自己干涸的河床,正在被青春的洪水重新灌满。
术后的恢复快得惊人。几天后,我就能自行下床走动,镜中的脸虽然依旧苍老,但那双眼睛里的死气,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多了一丝微弱的光。
吴理事很满意:“看,陈先生,‘同化’开始了。优秀的‘材料’正在唤醒您。”
我看着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那点潜藏的不安和负罪感,在这切实感受到的“年轻”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如同一个被拆解又重组的机器。肝脏、一个肾脏、部分衰坏的关节软骨……一次次手术,一次次从麻醉中醒来,感受着身体内部那些陈旧、凝滞的部分,被一个个崭新、轻盈、充满活力的部件所取代。
我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皮肤恢复了部分弹性,皱纹变浅,白发丛中甚至钻出了一些可疑的黑色发根。精力日益充沛,曾经困扰我的慢性疼痛不翼而飞。我甚至能在康复室里慢跑半小时而不觉得疲惫。
叶尘来看我,惊叹道:“默哥,你简直……脱胎换骨!”
我享受着这种“重生”的感觉,沉溺于生命力量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那艘名为“陈默”的破船,正在一块块更换掉腐朽的木板,它变得越来越坚固,越来越快,仿佛即将挣脱时间的缆绳。
直到……最后一次大型手术,更换部分衰老的脊髓神经和眼部组织之后。
一些不对劲的感觉,开始悄然滋生。
起初是梦境。我开始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我不是陈默,我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多间小路上拼命奔跑,心脏因为恐惧而剧烈跳动,喉咙里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身后,是沉重的、追赶的脚步声,还有冰冷的、金属摩擦的声响。我回头,能看到几张模糊但充满恶意的脸。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窒息感。
这个梦真实得可怕,每一次醒来,那奔跑后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都清晰地残留着。
然后是味觉。我突然变得极其渴望一种辛辣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食物,那是我过去七十年人生里从未喜欢过,甚至有些厌恶的味道。
最让我不安的,是偶尔闪过的念头和情绪。面对镜中自己那日渐“年轻”的脸,我会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憎恶和……嫉妒?那感觉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切,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在我的身体里发出无声的尖叫。
我开始下意识地回避镜子。
吴理事对此的解释是:“排异反应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也可能是神经重塑过程中的正常信息干扰。不必在意,陈先生,您的身体各项指标都非常完美。”
完美?我抚摸着自己光滑了许多的手臂,那下面奔流着陌生的血液,跳动着陌生的心脏。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缓缓爬升。
真正的恐惧,在一个深夜降临。
那晚,我又从那个奔跑的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我口干舌燥,想伸手去拿床头的水杯。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杯子的瞬间,异变发生了。
我的手臂,我的这只陪伴了我七十年的手臂,突然不受控制了!它僵硬地停在半空,然后,五指猛地收紧,不是去拿杯子,而是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动作——像是在死死地攥住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臂上的肌肉贲张,微微颤抖。
一股不属于我的、汹涌的愤怒和绝望感,如同火山爆发般从我心底炸开,瞬间淹没了我的神智。
不!不是我的!
我惊恐地看着自己失控的手臂,试图夺回控制权,却感觉像是徒劳地在与一个无形的、强大的存在角力。
几秒钟后,那股力量潮水般退去。手臂软软地垂下,恢复了正常。冷汗,却已经浸透了我的病号服。
我瘫在床上,大口喘息,心脏(那颗年轻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胸骨。
这不是排异反应!这不是信息干扰!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对面墙壁上那块光洁如镜面的金属装饰板。那上面,映照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我,是陈默日渐年轻的脸庞。
可就在那一瞬间,灯光似乎闪烁了一下,金属板反射的影像,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我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年轻的、陌生的、充满愤怒和痛苦的脸!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正直勾勾地“透过”我的眼睛,从镜面里瞪视着我!
那眼神,我认得!是那段监控录像里,那个被当作“药”的年轻人的眼神!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病房的寂静。
那声音,一半是我的苍老嘶哑,另一半……却夹杂着一丝陌生的、年轻的尖锐。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镜面里的影像恢复了正常,还是那张属于“陈默”的脸,只是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扭曲。
我终于明白了。
长生会,他们更换的,不仅仅是器官。
他们在进行一种更恐怖、更彻底的“同化”。他们将供体——那些年轻的“药人”——的生命印记,他们的记忆碎片,他们的情感残留,他们临死前的恐惧与怨恨……如同附骨之疽,一同植入了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我的灵魂!
这艘船,还是陈默吗?
不。
它早已不是最初的那艘船了。它是一艘用无数年轻生命碎片拼凑起来的、航行在血海之上的怪物。而我,陈默,这个最初的船主,正在被这些碎片一点点吞噬、覆盖、取代。
我获得了年轻的身体,付出的代价,却是“我”的消亡。
我蜷缩在病床上,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强劲搏动的、陌生的心脏,感受着血液在血管里奔流,那血液里,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哭泣、在呐喊。
窗外,依旧是无边的黑暗。
而我的身体里,正在上演着永不停止的、属于“药人”的恐怖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