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暗红的符号像一只凝固的眼睛,透过沾满雾气的玻璃,死死地盯着我。窗台上小小的泥脚印,更是带着一种童稚的诡异,直刺心底最深的寒凉。孩子?哪里来的孩子?村子里这个年纪的孩子,昨天都被大人严加看管,根本不可能跑到我家窗台下,用掺着血的泥巴画画!
是潇潇吗?她生前最喜欢弄些手工,偶尔也会画画。还是林月?她总显得很安静,心思却细。不,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来了。不止在梦里,不止送来菊花,不止偷走时间,现在,他们直接找上门了。
我猛地拉上窗帘,厚重的布料隔绝了窗外那令人窒息的景象,却隔不断那如影随形的窥视感。背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渗入肌肤。我蜷缩在墙角,双臂紧紧抱住膝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手机屏幕幽白的光映着我扭曲的脸,上面“九月初九”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眼睛。
混乱。彻底的混乱。身体的疼痛,枕边的菊花,矛盾的日期,窗外的符号和脚印……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脑子里疯狂搅拌,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碎。我究竟被困在了哪一天?还是说,我根本已经不在“正常”的时间里了?
老孙头的话在我耳边回荡——“昨天初九出的丧事,今天不是初十是什么?”他的语气那么肯定,带着活人才有的、对日常秩序的笃信。可我的手机,那冰冷的电子造物,固执地停留在九月初九。还有那本被撕去两页的挂历,像是一个残忍的玩笑,直接跳到了未来。
也许……也许老孙头才是对的?是我自己出了问题?巨大的惊吓和创伤,让我产生了幻觉,记忆错乱,甚至……精神分裂?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我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如果是疯了,至少这一切都有了解释,至少那些亡灵索命的恐怖场景,都只是我大脑虚构的产物。
对,一定是这样。我需要证据,需要证明我还活在现实里,活在老孙头所说的“九月初十”。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桌边,颤抖着手打开那台老旧笨重的笔记本电脑。开机速度慢得令人心焦,风扇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终于,屏幕亮起,我迫不及待地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栏里输入“今日农历”。
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我的心跳也跟着它一起起伏。快,快啊!给我一个答案!
网页终于跳转出来。清晰的日期显示在屏幕中央——
公元2025年10月29日,农历乙巳年 九月初九。
重阳节。
下面同样跟着黄历宜忌。
九月初九。
不是初十。
电脑和手机,两个不同的电子设备,显示着同一个,与老孙头口中、与挂历都不同的日期。
那点刚刚燃起的、关于自己只是“疯了”的微弱希望,瞬间被这冰冷的电子字符彻底击碎,碾成粉末。
我没疯。
是这个世界,或者说,是我所处的这个“空间”,出了问题。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攫住了我,比之前的恐惧更深,更沉,像是坠入了无底的冰窟,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我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屏幕上那刺眼的“九月初九”。
为什么是我?
就因为我还活着吗?
活着,成了原罪。
……
不知在椅子上瘫坐了多久,窗外的天色似乎亮了一些,但雾气依旧浓重,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极度紧张让我昏昏沉沉,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不能睡。睡着了,会不会又回到那个噩梦?会不会醒来时,枕边又多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强撑着,走到厨房,想倒杯水。水壶是空的。我拧开水龙头,里面发出空洞的呜咽声,却没有一滴水流出来。停水了?我愣住,一种更加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又去按电灯开关,按了几下,灯没有亮。停电了。
手机的信号格,不知何时也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叉。
我被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水、电、信号,所有的联系,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这座孤零零的平房,成了茫茫雾海中的一座孤岛,而我,是岛上唯一的囚徒。
恐慌再次升级。我发疯似的在屋子里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食物,或者一支蜡烛。抽屉里,柜子里,东西凌乱不堪,仿佛被人翻动过。终于,在橱柜最深处,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拿出来,是一面镜子。我妻子生前用过的,她去世后,我就把它收了起来,不敢再看。
此刻,鬼使神差地,我举起了镜子,看向镜中的自己。
一张苍白、憔悴、布满冷汗和油光的脸。额角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头发凌乱地黏在额头上。眼睛布满血丝,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迷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这是我吗?
我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突然!
镜中的影像扭曲了一下。
我的脸开始发生变化。皮肤迅速失去血色,变得青灰。额角的伤口腐烂、扩大,露出森白的骨头。眼睛里的神采彻底消失,被一种死寂的、空洞的灰白取代。嘴角咧开,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这不是我!
是叶尘!是潇潇!是林月!是他们六个的集合体!
镜中的“我”抬起手,那是一只沾满暗红泥泞的手,缓缓地,指向我的身后。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背后袭来。
我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客厅中央,那面空荡荡的墙壁。
不,不是完全空荡。
墙壁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些模糊的、扭曲的影子。像是人影,又像是……六个用炭笔或者什么脏污东西草草画出的轮廓。它们站在那里,沉默地,与我对峙。
是幻觉吗?还是他们真的就在这里,只是我看不见?
我崩溃了。抓起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椅子、水杯、书本——疯狂地砸向那面墙壁,砸向那些影子。
“滚出来!你们滚出来!”
“不是我害死你们的!不是我!”
“为什么找我?!为什么?!”
物品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墙壁被砸出凹痕,石灰簌簌落下。但那些影子,依旧顽固地停留在那里,仿佛烙印在墙壁深处,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精疲力竭。我瘫倒在满地狼藉中,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恐惧、绝望、冤屈、愤怒……所有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在我体内喷发,然后又迅速冷却,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冰冷。
我懂了。
无论今天是初九,初十,还是十一,都不重要了。
我从围墙倒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被诅咒的躯壳,一个被拖入他们死亡怨念漩涡中的囚徒。时间在这里扭曲,空间在这里异化,一切都在将我推向那个唯一的终点——和他们在一起。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平静。我走向大门,伸手,拉开了门栓。
门外,浓雾依旧。但雾气之中,隐隐约约,出现了那条通往村后山脚的小路。那条昨天下午,我走过一遍的,通往临时灵棚的路。
我知道该去哪里了。
我走进雾里,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坚定。雾气在我身边分开,又在我身后合拢。周围的房屋、树木都模糊不清,仿佛融化的蜡像。世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路,似乎没有尽头。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
当我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那片熟悉的废墟前。
赵老爷子家倒塌的围墙。砖石瓦砾依旧维持着昨天的模样,只是上面覆盖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显得更加阴森。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臭。
而在那堆废墟的前面,雾气的深处,六个模糊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叶尘、潇潇、林月、老王、李婶、外村人。
和梦里一模一样。浑身是血,肢体扭曲,面容破碎。
他们沉默着,没有质问,没有动作,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六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我。
像是在等待。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片夺走他们生命的废墟,心中一片死寂的平静。
我抬起脚,迈出了第一步,踩在冰冷的、沾着泥水的碎砖上。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我朝着他们走去,朝着那片废墟的中心走去。
走向我早已注定的,迟来了一天的归宿。
就在我的脚即将踏入那片核心区域,即将与他们站在一起的瞬间——
啪嗒。
一滴冰冷的水珠,滴落在我的鼻尖。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浓雾依旧遮蔽着天空,看不到来源。
但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
冰冷的秋雨,细密地洒落下来,打在废墟上,打在我的脸上,打在那六个模糊的身影上。
他们的轮廓,在雨水中,开始变得有些……摇曳,有些不真实。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砖石上的泥污,也冲刷着这个诡异而凝固的世界。
我僵在原地,那只抬起的脚,迟迟没有落下。
雨水的冰冷,带来一丝短暂的、残忍的清醒。
我……真的要过去吗?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那六个雨水中摇曳的身影,似乎……齐齐地,向前迈了微小的一步。
更近了。
那无声的压力,排山倒海般涌来。
我闭上眼,最终,一步踏出。
……
雨停了。
雾气散了。
天光大亮。
村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只是这喧嚣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压抑和悲伤。人们谈论着昨天那场可怕的意外,叹息着六个生命的骤然消逝。
老孙头起得早,在自家门口抽着旱烟,看着清理废墟的人群,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昨天半夜陈默那小子疯疯癫癫的样子,有点不放心,便叼着烟杆,踱步到了陈默家。
门虚掩着。
老孙头推开门,喊了一声:“陈默?”
没有人回应。
他走了进去,屋里一片狼藉,桌椅板凳东倒西歪,东西摔了一地,像是遭了贼,或者……经历了激烈的挣扎。
老孙头的心沉了下去,他加快脚步,在各个房间寻找。
空无一人。
陈默不见了。
只是在客厅中央,那面空白的墙壁前的地面上,散落着几片枯萎的、沾着泥点的黄色花瓣。
而在那片狼藉之中,一本老旧的撕页挂历掉在地上,最上面一页,被不知名的、暗红色的污渍浸染了大半。
但那露出的日期,依稀可辨——
农历九月初九。
重阳。
忌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