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4日, 农历八月廿三, 宜:祭祀、解除、破屋、坏垣、余事勿取, 忌:诸事不宜。
我叫陈默,是景秀蓝湾小区三号楼一单元902室的业主。这套房子,是我和妻子省吃俭用,掏空六个钱包,又背了三十年贷款才换来的。它位于顶层,带一个视野极佳的小露台。两年前拿到钥匙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楼房和远处绵延的青色山峦,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这里将是我儿子的起点,是我们这个小小家庭的堡垒,是能遮风挡雨的港湾。
我从未想过,风雨会从堡垒的内部滋生,而所谓的“港湾”,会如此轻易地出现裂痕,不仅仅是墙壁,还有生活,甚至可能是……某些更难以言喻的东西。
一切的异样,始于大约三个月前。
最初,只是些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征兆。阳台上那盆养了多年的绿萝,有几片叶子无缘无故地蔫黄了。我以为是浇水不当,调整了频率,但它依旧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然后,我发现书房的书架,靠墙的那一侧,似乎与墙面分离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我用手指摸了摸,能感到一丝微弱的、带着灰尘气息的凉风。
“老婆,你觉不觉得,这房子好像有点……歪了?”某天晚饭时,我半开玩笑地对妻子说。
妻子正忙着给五岁的儿子小迪擦嘴,头也没抬:“瞎说什么呢,顶层,有点沉降正常。新小区都这样,过两年就好了。”
我点点头,把心里的那点怪异感归咎于自己的敏感。或许是吧,高楼总有个稳定期。
但很快,情况变得不容忽视。
先是卫生间靠近地面的瓷砖,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蜿蜒的裂纹,像一条僵死的蜈蚣。接着,客厅和主卧的墙面,也开始出现类似的纹路。它们起初很细小,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可没过多久,它们就开始变粗、延长,如同活物般在洁白的墙壁上爬行、分叉,织成一张越来越密的、丑陋的网。
我开始频繁地联系物业。物业派来的维修工看了看,用腻子随便糊弄了一下,说:“哥,没事,就是天气干湿变化,墙面开裂很正常。”
可那些被腻子掩盖的裂缝,总是在几天后,又在原处或者旁边,顽强地重新显现,甚至比之前更加狰狞。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那个雨夜。
夏天的雷雨来得猛烈,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和露台的遮阳棚上,噼啪作响。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楼顶响起。小迪被吓得哇哇大哭,妻子赶紧把他搂在怀里。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种声音。
不是雨声,不是雷声。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摩擦声。嘶嘶啦啦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粗糙的表面上缓慢地拖行,又像是……低语。
声音的来源,是客厅那面裂缝最密集的墙壁。
我屏住呼吸,凑了过去。墙壁因为雨水和湿气,摸上去有些冰凉潮湿。我把耳朵贴近那些裂缝。
“……挖……”
一个极其模糊的音节,夹杂在雨声和裂缝深处细微的土石松动声里,钻进了我的耳朵。
我猛地直起身,心脏怦怦直跳。是幻听吗?一定是。大概是风声从裂缝里钻进来的怪响,或者是楼下哪家电视的声音?
“……好深……”
又一个音节!这次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底。
冷汗瞬间就浸湿了我的后背。我死死地盯着那面墙,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缝,在偶尔亮起的闪电映照下,像极了一张扭曲、痛苦的人脸,正张着无数张细小的嘴,在无声地呐喊。
“怎么了你?脸色这么白。”妻子安抚好小迪,走过来担心地问。
“你……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从墙里传来的?”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妻子侧耳听了听,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就只有雨声。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我看着妻子毫无所觉的脸,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也许,真的是我压力太大了?工作上的烦心事,加上这糟心的房子……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踏实。墙里的低语声时断时续,混在风雨声中,折磨着我的神经。我梦见自己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下坠,周围是冰冷的、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无数双手在抓挠着我的脚踝。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检查那面墙。裂缝似乎又扩大了一点,而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在几条主要裂缝的交汇处,竟然渗出了一小片暗黄色的水渍,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铁锈又混合着土腥气的味道。
事情显然不对劲了。
我再次冲向物业,这次我的态度异常强硬。物业经理被我问得烦了,才支支吾吾地透露:“三号楼的业主们,你们最好自己联系一下,做个鉴定。听说……听说是一楼那个姓楚的业主,好像动了点结构。”
“动了结构?”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干什么了?”
“好像是……挖了个地下室。”经理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地下室?在已经入住多年的高层住宅楼的一楼,私挖地下室?这他妈是疯了么!
这个消息像野火一样在三号楼的业主群里传开了。群情激愤,大家纷纷指责一楼的楚生缺德冒烟,断子绝孙。有人去敲楚生家的门,但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始终紧闭,无人应答。只有偶尔在深夜,有邻居似乎听到过从他家院子里传来过细微的、机器运作的沉闷声响。
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我家墙上的裂缝,不再是孤例。二楼、五楼、甚至和我同住顶楼的邻居家,都开始出现类似的情况。有的家门窗关不严了,有的家地砖鼓了起来。整栋楼仿佛生了一场怪病,正在从地基开始溃烂。
在业主们的集体施压下,我们凑钱请了专业的房屋安全鉴定机构。
鉴定人员来的那天,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他们带着各种仪器,从楼顶到一楼,从室内到外墙,甚至钻探了楼周围的土地,重点检查了一楼楚生那个围起来的小院。
等待报告的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时段。墙里的低语声越来越频繁,不再仅限于雨夜。有时在夜深人静时,我能清晰地听到那种挖掘声,嚓,嚓,嚓……一下一下,仿佛直接刨在我的心脏上。那暗黄色的水渍范围也在扩大,颜色越来越深,变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的褐红色,腥气更重了。妻子也开始抱怨,说总觉得家里有股散不去的土腥味,晚上睡觉不安稳,小迪也老是半夜惊醒哭闹。
终于,鉴定报告出来了。
业主代表把报告拍照发到了群里。当看到那个结论时,我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楼栋安全性等级综合评定为cu级。”
报告下面有详细的解释:cu级,代表“安全性不达标,严重影响整体承载”,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且“部分承重结构承载力已不能满足正常使用要求”,房屋存在“局部危险构件”。
而导致这一切的根本原因,直指一楼楚生户内“私自开挖地下空间,初步测量面积约三百平方米,深度约五米,严重破坏地基及承重结构,导致上部结构产生严重内力重分布及附加应力,引发多处结构性裂缝……”
三百平方米!五米深!他几乎是在我们这栋十一层高的楼底下,掏出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洞!
群里瞬间炸了锅。咒骂、恐慌、绝望……各种情绪在屏幕上翻滚。有人当场就哭了,这是他们一辈子的心血啊!有人嚷嚷着要报警,要把楚生那个混蛋抓起来。
然而,就在报告出来的第二天,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
楚生,死了。
死在了他自己挖的那个地下室里。
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警察和救护车赶到时,场景极其诡异。地下室已经挖得颇具规模,水泥抹了墙和地,甚至还装了简易的灯。楚生倒在挖掘面的边缘,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表情扭曲到了极点,双眼圆睁,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沾满了湿泥的工兵铲。初步判断,是心脏骤停,但具体死因还需进一步调查。
更邪门的是,有参与现场处置的人私下说,那地下室靠近他最后挖掘的那面土墙上,布满了深深的抓痕,不像是工具留下的,倒像是……人的指甲抠挖的痕迹。而且,那面土墙的泥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仿佛被鲜血浸染过的暗红色,散发出的腥气,几天都散不掉。
楚生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涛汹涌的湖面,激起了更复杂的波澜。有觉得他罪有应得、报应不爽的快意,但更多的,是更深沉的恐惧和茫然。
罪魁祸首死了,听起来是解气了。可我们的房子怎么办?这满楼的裂缝怎么办?我们这些住户的损失,又该找谁去赔偿?
业主们再次聚集在一起,这次的气氛更加压抑。楚生死了,他的财产呢?他有没有赔偿能力?诉讼变得复杂而漫长,而我们,却要每天住在这栋被判定为“局部危险”的楼里。
不,准确地说,是“曾经”住在这里。
楚生死后不到一个星期,整栋三号楼的住户,除了我,几乎都搬走了。有的是暂时投亲靠友,有的是干脆在外面租了房子。原本充满生活气息的楼栋,迅速变得死寂。白天还能看到零星回来取东西的邻居,到了晚上,整栋楼只剩下零星几盏灯火,而902室,是其中最固执,也最显眼的一盏。
不是我不想搬。而是我无处可去。双方父母为了帮我们买这套房,积蓄已然掏空。我和妻子的收入,在支付了高额月供后,仅能维持生活和孩子教育,根本无力承担另一份租金。我们被这套裂缝累累的房子,牢牢地套住了。
妻子带着小迪回了娘家暂住,她求我一起走,哪怕打地铺也行。我拒绝了。我不能抛下这里,这里面有我们所有的家当,有我辛苦工作换来的一切。而且,一种古怪的、混合着愤怒、不甘以及一丝被那低语和裂缝勾起的好奇心的情绪,让我选择留下。
我要守着这个家,尽管它正在分崩离析。
夜幕降临,我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更反衬出屋内的黑暗与死寂。月光透过窗户,苍白地照在对面那面裂缝遍布的墙壁上。
嚓……嚓……嚓……
那挖掘声又响起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它不再局限于某一面墙,而是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脚下的地板,来自头顶的天花板。它们像是有节奏的鼓点,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而且,我明确地感觉到,那声音……更近了。
我甚至能分辨出,那不仅仅是挖掘声,其中还混杂着另一种声音——细微的、湿滑的摩擦声,像是某种沾满黏液的东西,在泥土和墙体内部蠕动、穿行。
墙上的那些褐红色水渍,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面积又扩大了,几乎覆盖了半面墙。那股铁锈混合土腥的气味,浓烈到令人作呕,充斥着整个房间。
“……冷……”
一个清晰的、带着无尽寒意和空洞感的字眼,直接从裂缝深处钻进我的脑海。
我浑身一僵,冷汗涔涔而下。
“……好挤……”
又一个声音,带着抱怨和痛苦的意味。
“……出去……”
“……让我们……出去……”
低语声不再是单一的,它们变成了复调,变成了合唱!无数个细微、扭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怨毒、渴望和一种非人的冰冷。
我猛地站起身,冲到墙边,对着那些裂缝低吼:“谁?!你们他妈的是谁?!滚出来!”
挖掘声和低语声戛然而止。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但这份寂静只维持了不到三秒。
下一秒——
“咚!!”
一声沉闷的、巨大的撞击声,猛地从我脚下的地板深处传来!震得我脚底发麻,桌上的水杯都跳了一下。
那感觉,就像有什么极其庞大的东西,在地下深处,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撞在了我们这栋楼的地基上!
整栋楼,似乎都随之轻轻一颤。
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僵在原地,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遍了我的全身。
楚生挖到的,到底是什么?
他挖到的,真的仅仅是泥土和岩石吗?
还是说……他挖到了那些,原本被深深埋葬、永世不见天日的……
“禁忌”?
而此刻,这些被惊扰、被释放的东西,正沿着他开辟的通道,沿着楼体上无数裂缝,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
它们,想出来。
我的家,我这套位于顶层的、裂缝遍布的902室,不再是堡垒,也不再是港湾。
它成了一个靶子,一个即将被从地底涌出的东西,首先吞噬的……巢穴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