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夜晚,时间是以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呼吸机循环的送气声来计算的。它既是生命存在的证明,也是一种无情的倒计时。对于林阿公,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沉重。
推注高浓度葡萄糖后,他的血糖水平被勉强维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低值范围,需要持续泵入才能不往下掉,就像一个漏底的容器,需要不断填补。这印证了我的猜测:他的身体不仅缺乏能量来源,更可能失去了有效储存和利用能量的能力。严重的电解质紊乱经过积极纠正,数值上有所改善,但最核心的问题——持续的高热和深度的意识障碍——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他的体温顽固地徘徊在39.5c到40c之间,物理降温效果甚微,冰毯铺在他干瘪的身体下,更衬得他像一具即将被耗尽的躯壳。各种强效的广谱抗生素已经用上,但血培养结果需要时间,感染源像隐藏在迷雾中的敌人,我们只能盲目地开火。
“陈医生,你看这个。”后半夜,护士小刘拿着刚出来的腹部超声报告找到我,脸色不太好看,“肝脏回声明显增粗,提示急性损伤,这和我们肝功结果吻合。但奇怪的是,胆囊壁极度水肿增厚,胆汁却异常稀薄,几乎看不到正常的沉积物。还有……胰腺周围有少量渗出液。”
我接过报告,眉头紧锁。胆囊问题?急性胰腺炎?这些确实可以解释高热和腹痛,但通常与暴饮暴食、饮酒或胆结石相关,与长期禁食的关联性似乎不那么直接。长期饥饿会导致胆汁淤积,但如此急性且严重的水肿和炎症,更像是一种剧烈的应激反应。
“联系消化科和肝胆外科急会诊。”我吩咐道,同时心里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林阿公的病情,像是由多种罕见并发症拼凑起来的怪物,每一种都凶险,同时出现更是蹊跷。
我再次走到林阿公床边,仔细观察。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更浅快了一些,呼吸机的参数我已经调高,但他的血氧饱和度仍然在90%左右挣扎,肺腑正在变得僵硬。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的阴影开始浮现。我拿起听诊器,贴在他的胸壁上。
肺部听诊是清晰的(这排除了严重的肺炎或肺水肿),但当我将听诊头缓缓移向他那干瘪的腹部时,我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但绝不应该出现在昏迷病人腹腔里的声音——一种细密的、持续不断的、类似蠕动或者……吮吸的声音?非常轻,几乎被肠鸣音掩盖,但仔细分辨,那节奏和质感截然不同,更像是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贪婪地汲取着所剩无几的液体。
是严重的肠鸣音亢进?还是我听错了?我调整了一下位置,凝神再听,那声音却又模糊起来,混杂在仪器的背景音里,难以捕捉。是错觉吗?还是长时间值班带来的听觉疲劳?我直起身,揉了揉眉心。
消化科和外科的医生很快赶来,看了病人和检查报告,也面露难色。
“从影像上看,确实像急性非结石性胆囊炎和轻型胰腺炎,但发生在辟谷背景下……很罕见。”消化科李医生沉吟道,“目前没有明确的手术指征,只能继续加强抗感染、支持治疗,看看能不能稳住。”
“感染源呢?高烧不退,炎症指标爆表,总得有个源头吧?”外科张医生问道。
“血培养还没回报,目前找不到明确的病灶。”我摇摇头,“除了……他整个身体似乎都在一种极度的炎性风暴中。”
会诊医生离开后,IcU里恢复了之前的节奏,只有各种仪器冰冷地记录着生命的流逝。我坐在电脑前,重新梳理林阿公的病例,试图找到被忽略的线索。“辟谷”……除了生理上的禁食,这个行为本身,会不会引发其他层面的变化?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辟谷”、“异常反应”、“昏迷”等关键词。大部分结果都是养生机构的宣传软文,或者是一些玄之又玄的修行体验。但翻了几页后,一个不起眼的、浏览量极少的个人博客吸引了我的注意。
博主的名字是化名,文章标题是《七日谷:一场与体内“客”的交易》。文章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写道:
“……辟谷进入第五天,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空洞感。我能感觉到身体里一些多余的东西在融化,但同时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醒’了过来。它很安静,起初只是盘踞在丹田,像冬眠的虫。随着身体越来越‘干净’,它开始活动,顺着经络游走……它喜欢‘空’。第七天夜里,我发起高烧,在恍惚中,我看到它……像一团模糊的影子,在吞噬我体内最后的浊物。大师说,这是‘丹虫’在清理身体,是好事,熬过去就能脱胎换骨……”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没有后续。下面的评论寥寥无几,大多是在追问博主后来怎么样了,或者嘲讽其故弄玄虚。
“丹虫”?“清理”?这显然是荒诞不经的迷信说法。但“高烧”、“恍惚”、“吞噬”这些词汇,却与林阿公的状况有着诡异的巧合。这当然不能作为医学证据,甚至不能当真,但它像一颗种子,在我疲惫的大脑里植入了更深的寒意。也许,这并非某种实体的“虫”,而是一种对极端生理状态下,体内菌群、代谢乃至意识发生未知剧变的、扭曲的隐喻?
凌晨四点,是最疲惫也最容易产生幻觉的时刻。我再次巡视到林阿公床边。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灰败,眼睑微微颤动,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境或痛苦之中。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他裸露在病号服外、插着留置针的右手手臂皮肤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阴影,正沿着静脉的走向,非常缓慢地向心脏方向蠕动了一下。
我猛地凑近,打开手电筒仔细照射。皮肤除了干燥和缺乏弹性,什么都没有。是血管本身的阴影?还是灯光下的错觉?我死死盯着那片皮肤,几分钟过去,再无任何动静。
是我太累了吗?还是林阿公体内那场无声的战争,已经激烈到开始显现出一些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迹象”?那种被某种东西从内部“汲取”的感觉再次袭来。
“陈医生,3床情况不好!”小刘的喊声打断了我的凝视。
我立刻转身奔向另一个危重病人。IcU的工作就是这样,你永远无法在一个病人身上停留太久,死亡的威胁在不同的床位间跳跃。
处理完3床的紧急情况,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回到林阿公床边,他依旧昏迷,高热不退。夜班即将结束,我需要向白班医生详细交代病情。
在准备交班记录时,我特意提到了那个奇怪的腹部听诊音和手臂皮肤的“错觉”,尽管我知道,这很可能被归因于过度疲劳。白班的赵医生听完,拍了拍我的肩膀:“默哥,你一晚上没合眼了吧?赶紧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老人家的情况确实复杂,我们尽力而为。”
我点点头,脱下白大褂,走出IcU沉重的大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却驱不散我周身的寒意和内心的沉重。林阿公的家人可能还在外面守着,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们,他们父亲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滑向了更深的、连我们这些医生都难以理解的迷雾之中。
“辟谷”……这看似追求纯净和健康的仪式,却可能打开了一扇通往身体内部未知黑暗的大门。林阿公坚持了七天,他以为自己是在排毒、是在净化,但或许,他是在亲手为自己的身体清场,邀请或者说,催生出了某种以“空”为食的“东西”。
那东西,现在正住在他身体的“谷”中,贪婪地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我回头望了一眼IcU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林阿公在病床上被各种管线缠绕的躯体。他的“辟谷”,远未结束,甚至可能,真正的“吞噬”,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