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贝拉面屯的门前排起了长队,人群安静得诡异。他们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门店入口,仿佛朝圣者仰望神殿。我穿过人群时,没有人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物理压力般贴在我背上。
店内的气味比以往更加浓重——那种S系列特有的香气如今几乎具有实体性,像温暖的毯子包裹着每个进入的人。顾客们默默地吃着面,发出整齐划一的吸溜声,吃完后也不离开,只是坐在那里,眼神空茫地盯着前方。
赵总在办公室等我,他看上去一夜老了十岁。
“你来了。”他声音沙哑,递给我一杯咖啡。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赵总,我们必须谈谈那些料理包,它们——”
“今天之后就不重要了。”他打断我,眼神躲闪,“总部下令,全市门店今天开始只供应S系列。晚上闭店后,会有技术团队来安装新设备,明天开始...就不再需要加热了。”
“什么意思?什么新设备?”
赵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陈默,你跟我多少年了?七年了吧。我记得你学徒时候的样子,那么认真地学揉面、熬汤。老东贝先生亲自教过你,不是吗?”
我点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时候的食物是真的。”赵总的眼神恍惚了一瞬,“有灵魂的。但现在时代变了,人们要的不是美味,不是营养,而是...满足。彻底的满足。”他的声音低下来,“S系列能给他们那种满足。”
“以什么为代价?”我逼问。
赵总苦笑:“今天下班后,带着家人离开这个城市。别再回来。”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公司给的...遣散费。足够你们重新开始。”
我盯着信封,没有接:“你们在食物里加了什么?那些未知蛋白质是什么?”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我们冲出办公室,看见一个顾客突然抽搐着倒下。周围的人却毫无反应,继续吃着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我冲过去扶起那人,是常来的老顾客李老师。他面色灰白,嘴唇发紫,抓住我的衣领艰难地说:“面...面在动...肚子里...”然后昏死过去。
我猛地掀开他的碗,剩余的面条似乎真的在微微蠕动,像一窝细小的蠕虫。更可怕的是,那些面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分解,融化成粘稠的浆液,散发出更加浓烈的香气。
“叫救护车!”我对小杨喊道,但他站在原地不动,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
“他已经满足了。”小杨平静地说,“最终满足。”
赵总一把将我拉起来:“别多事,陈默。完成今天的工作,然后拿钱离开。”他的眼神里有着恳求,也有着警告。
我环顾四周,发现所有员工的眼神都和小杨一样——空洞,平静,带着非人的满足感。我意识到,我已经是这里唯一还“正常”的人。
整个上午,我机械地加热着一袋袋S系列料理包。每一袋都比前一天更加沉重,包装上的红色更加鲜艳。热水池中,这些袋子在沸水中起伏,像是活着的心脏在搏动。
下午三点,所有顾客突然同时起身,安静地离开,仿佛接收到无声的指令。门店瞬间空无一人,只剩下我和那些眼神空洞的同事。
“清洁时间。”小杨宣布,声音平板无波。
他们开始打扫卫生,但方式令人不安——不是清理污渍,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滴溅出的汤汁、每一根掉落的面条收集起来,放入特制的容器中。那种虔诚的态度像是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我的手机震动,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小宇不见了。学校说他中午就自己离开了。有人说看见他往你店的方向走。我害怕极了。”
冰凉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心脏。我冲出后厨,四处寻找儿子的身影。
“在找这个吗?”小杨的声音从储藏室方向传来。
我狂奔过去,推开半掩的门。小宇站在里面,背对着我。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袋S系列料理包,包装已经被撕开。
“爸爸,”他笑着说,“我好饿。”
他的嘴角沾着酱汁,眼睛闪着异常明亮的光。我冲过去夺下料理包,抱紧他:“不能吃这个!有毒!”
小宇在我怀里挣扎,力气大得惊人:“不!我需要它!它需要我!”
储藏室深处传来轻微的响动。我抬头望去,看见角落里堆放着那些“异常”的旧批次料理包。但现在它们正在发生变化——包装袋表面覆盖着那层熟悉的灰白色菌膜,正随着某种节奏搏动。更可怕的是,有几个袋子似乎在慢慢“融化”,与相邻的袋子融合在一起,形成更大的、不规则形的包裹物。
我抱着不断挣扎的小宇退后,却撞上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赵总。
“看来他已经被选择了。”赵总轻声说,眼神悲哀,“放下他吧,陈默。这是荣耀。”
“你疯了!”我怒吼,“这都是什么东西?”
赵总没有回答,而是指向墙壁。我这才注意到,整个储藏室的墙面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菌膜,正发出微弱的 pulsating 红光。那光芒与冰箱里那个空袋子的红光同步搏动。
“饥饿有很多种,”赵总喃喃道,重复着我梦中老东贝先生的话,“而我们喂养的是最古老的那种。”
怀中的小宇突然剧烈抽搐,眼睛翻白。我惊恐地放下他,他蜷缩在地上,开始干呕。但吐出来的不是食物,而是大量灰白色的菌丝状物质,这些物质一接触空气就迅速扩张,像有生命般向着那些搏动的料理包爬去。
“开始了。”小杨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狂喜的表情,“同化开始了。”
我疯狂地拨打妻子的电话,但信号全无。赵总按住我的肩:“太迟了,陈默。接受这份礼物吧。很快,全城都不会再感到饥饿了。”
我甩开他,抱起还在抽搐的小宇,冲向出口。但门店的前后门都被那种菌膜完全封死了,触摸上去温暖而柔软,像活物的皮肤。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街上的景象更加恐怖——红色的菌膜如同血管般在街道上蔓延,覆盖车辆和建筑。行人安静地站在街上,身上不同程度地被菌丝覆盖,脸上都带着那种空洞的满足表情。
这是一个接管过程。而我们店是中心。
回到后厨,我放下小宇,他现已昏迷但呼吸平稳。我拿起最大的厨刀,试图割开门口的生物质封堵,但刀锋划过,那些菌丝立即愈合,毫无损伤。
赵总和小杨跟过来,平静地看着我徒劳的努力。
“为什么?”我转身面对他们,声音崩溃,“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饥饿。”赵总简单地说,“世界饥饿不止是缺乏食物,陈默。是一种空虚,一种永不满足的渴望。S系列不仅能填饱肚子,还能填满那种灵魂的空洞。”
“通过把人们变成怪物?”
“通过让我们成为更大整体的一部分。”小杨纠正道,他的眼睛现在完全被菌膜覆盖,闪着非人的光泽,“没有饥饿,没有痛苦,只有满足。永恒的满足。”
我意识到常规方法已经无用。我想起老东贝先生的话:“食物是生命,不是掠夺。”
我冲回厨房,开始疯狂地翻找。员工们看着我,没有阻止,仿佛在观察有趣的实验。
终于,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老东贝先生传给我的传统制面工具,包括那根沉重的枣木擀面杖。还有一小袋他亲自调配的天然香料,据说是“净化”用的。
我架起大锅,倒入纯净水,加入那些香料开始煮沸。然后我举起擀面杖,冲向那堆搏动的料理包。
“不!”小杨第一次表现出情绪,试图阻止我。
但我已经狠狠砸下去。擀面杖击中那些融合的包裹物时,发出了一种几乎像尖叫的高频声音。被击中的地方冒出烟雾,菌丝迅速萎缩。
有效!老东贝先生的传统方法对这东西有效!
我继续攻击,同时将锅中沸腾的香料水泼向四周的菌膜。每一次接触都引起剧烈的反应,那些生物质抽搐、萎缩,发出刺鼻的气味。
赵总突然加入战团,但他不是阻止我,而是帮助我:“仓库!核心在仓库!”
我们一路泼洒香料水,击退不断再生的菌丝,冲向仓库。小杨和其他员工现在倒在地上抽搐,身上的菌丝正在迅速退化。
仓库门被厚厚的生物质封死。我和赵总合力用擀面杖和香料水攻击,终于破开一个洞口。
里面的景象让我胃部翻腾。
那些料理包已经完全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搏动的肉团,表面覆盖着菌膜和类似面条的触须。肉团中央嵌着几个明显的人类部位——一只手臂,半边人脸,甚至还有一个仍在搏动的心脏。我认出那张脸是失踪已久的研发部主管。
“生物反应核心。”赵总喘息着说,“他们把自己做进了产品里。”
肉团伸出一条触须向我们探来。我毫不犹豫地将整锅香料水泼了上去。
尖叫声几乎震破耳膜。肉团剧烈抽搐,所有触须疯狂摆动,人类部位扭曲变形。整个肉团开始融化、分解,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
随着核心的毁灭,店内外所有的菌丝都开始迅速萎缩、死亡。被封住的门窗重新露出来。
我抱起小宇冲出门外,赵总跟在后面。街上的菌丝也在死亡,人们纷纷倒地,身上的寄生生物质逐渐脱落。
一小时后,我们与紧急赶来的妻子汇合。小宇苏醒过来,似乎恢复了正常,只是对发生的事毫无记忆。
救援人员开始清理现场。我和赵总坐在救护车后,接受基本检查。
“所以这一切都是研发部的计划?”我问赵总。
他摇头:“开始时是常规新产品开发。但后来...他们发现了某种古老微生物,具有极强的适应性和寄生能力。它能产生极致的愉悦感,但代价是同化宿主。”他苦笑,“他们认为可以控制它,创造完美食品。显然他们错了。”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帮我?”
赵总看着正在被抬上救护车的小杨:“当我看到它开始影响孩子...我想起了老东贝先生的话。食物应该是生命,不是掠夺。”
一周后,东贝集团宣布破产整顿。所有S系列产品被紧急召回销毁。大多数受影响的人们逐渐恢复,但仍有部分人偶尔会表现出对那种“满足感”的渴望。
我们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开了家小面馆。只卖传统手工面,没有任何预制元素。生意不错,尤其是那些曾经尝过东贝S系列的人,他们说我们的面有“真实的味道”。
有时深夜打烊后,我会看到街角有人静静站立,眼神空茫地望着我的店面。当我靠近时,他们又迅速离开。我怀疑东贝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那种饥饿仍在某处等待着。
今晚关店前,最后一位顾客留下了一张字条:“它还记得你。”
字条背面,画着一个简单的红色“东”字。
我锁上门,检查了每个角落,回到家中。妻儿已然安睡。我站在厨房里,开始准备明天的面团。
揉面、摔打、拉伸——这些动作中有种古老的节奏,让人心安。食物是生命,我提醒自己,是滋养,不是占有。
窗外,夜风吹过,带来远处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熬煮已久的高汤,又像是别的什么。
我继续揉面,力度加大。面团在手下变形、延展、重生。
饥饿有很多种,而我将只喂养那种能够带来生命而非掠夺的饥饿。
手中的面团温暖而真实,散发着面粉和水的朴素香气。
这才是食物应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