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宾馆浴室里吐了第三次。
镜中的自己眼白布满血丝,眼下挂着两轮青黑。自从昨天从矿场回来,我的太阳穴就一直突突地跳,那种奇怪的腥味似乎已经渗入我的鼻腔,即使用冷水冲了半小时脸,还是能闻到。
床头柜上的取样瓶里,黑色黏液比昨晚更活跃了。我蹲下来观察,发现它正在缓慢地爬升瓶壁,像某种原始生物探索着新环境。当我的影子落在瓶子上时,里面的东西突然收缩了一下,仿佛有知觉般躲避光线。
手机震动起来,又是那个陌生号码:「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放回去。」
我猛地回头看向房门——他们怎么知道我取了样本?我冲到窗前,小心地拨开窗帘一角。宾馆停车场空荡荡的,只有一盏频闪的路灯投下不稳定的光。路灯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仰头看着我的窗口。即使隔着四层楼,我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反光异常明亮,像猫科动物在夜间发出的磷光。
我拉紧窗帘,后背抵在墙上。那个醉酒老人说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去城西的火葬场问问吧。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距离天亮还有七个小时。足够我去火葬场看个究竟了。
城西火葬场建在一片松树林边缘,高耸的烟囱在月光下像一根指向天空的枯指。我躲在树林里观察了二十分钟,确认没有保安巡逻后,从侧面的铁丝网破口钻了进去。
焚化楼后门没锁,我溜进去的瞬间就被热浪和腐臭包围。这不是普通的尸体焦味,而是一种更刺鼻的、带着金属腥气的恶臭,让我想起矿场里那个抽搐的工人吐出的黑沫。
走廊尽头亮着灯,我蹑手蹑脚靠近,听到两个男人的对话。
今晚第三车了,老刘说井下又塌了一片。
妈的,这些玩意越来越难烧了,骨头跟橡胶似的。
少废话,赶紧处理完,天亮前还得运渣呢。
我冒险探头,看到两个穿防护服的人正在操作控制台。透过观察窗,能看到焚化炉里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普通焚化炉火焰是橙黄色的。
他们推着空担架车离开后,我溜进了控制室。操作台上贴着一张表格,记录着今天的焚烧清单:
「8月15日
21:30 批次23-8 数量4 备注:重度变异
23:15 批次23-9 数量6 备注:部分活性
00:40 批次23-10 数量5 备注:紧急处理」
最新一条记录是手写补充的:「01:20 批次23-11 数量8 备注:活体反应强烈,使用双倍燃料」
我的胃部抽搐起来。活体反应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在焚烧还活着的矿工?
控制台旁边的监控屏幕显示着各个区域的画面。我调出卸货区的摄像头,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皮卡正倒车进入月台——就是我在矿场见到的那辆。三个穿着防护服的人从车上抬下一具,但那具躯体正在剧烈挣扎,四肢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
我突然意识到监控是有声音的。调高音量后,我听到了一种让我血液凝固的声音——那根本不是人类的惨叫,而是一种高频的、类似金属摩擦的吱吱声。
快点!镇静剂失效了!一个防护服喊道。
按不住!它的力气太大了!
直接推进去!
画面中,那具挣扎的躯体突然挣脱了束缚。它——我只能用来称呼——以一种诡异的弹跳动作扑向最近的防护服。监控画面不太清晰,但我还是看到了它青黑色的皮肤和手指间明显的蹼状物。
混乱持续了不到十秒,另一个防护服举起某种喷射器,一团蓝色火焰击中了那个变异体。它发出更加刺耳的尖叫,在地上疯狂滚动,却意外撞开了焚化炉的进料口。几个人趁机用铁钩将它推了进去。
我正要关闭监控,突然发现画面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在皮卡后方的阴影处,三个佝偻的身影正悄悄爬出车厢。它们的动作让我想起蜘蛛,四肢关节反曲着移动,却出奇地安静迅速。
操!跑出来了!一个防护服大喊。
关门!快关门!
不行!小张还在里面!
接下来的画面像是某种噩梦——那些东西移动得太快了,几乎化成模糊的黑影。一个防护服被扑倒,他的头盔滚落,露出张年轻的脸,不超过二十五岁。下一秒,一只青黑色的手插进了他的眼眶。
我关闭监控时,发现自己咬破了嘴唇。血腥味混合着控制室里的恶臭,让我又是一阵干呕。
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我躲到控制台下方,听着外面逐渐升级的混乱:
用电击枪!
没用!它们不怕电!
用火!烧死这些怪物!
啊——我的腿!救——
一声爆炸震得控制室天花板落下灰尘。趁着混乱,我溜出控制室,沿着走廊向相反方向跑去。拐角处标着冷藏室的金属门半开着,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冷气扑面而来,但掩盖不住那股腥臭。冷藏室里整齐排列着二十多个裹尸袋,有几个拉链没拉严实,露出里面的内容物——
那不是人类。或者说,不完全是。
最近的一个袋子里,一只青灰色的手伸在外面,手指间连着半透明的蹼。另一个袋子里露出半张脸,那张脸的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露出里面细密的尖牙。
最可怕的是,当我经过时,有几个袋子……动了。
我转身要跑,却撞上了一辆推车。车上的金属盘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几个玻璃罐。罐子里浸泡着某种器官,但已经严重变形——一个心脏上长满了黑色结节,一个肺叶表面覆盖着类似鱼鳃的结构。
谁让你进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转身看到个驼背老人,他穿着火葬场工作服,右眼浑浊发白,左眼却异常明亮。
我、我走错了。我后退几步,随时准备逃跑。
老人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笑了:记者?他没等我回答,自顾自点头,每年都有记者来,每年都有人消失。
外面又传来几声爆炸和尖叫,老人却神色如常,仿佛早已习惯。他弯腰捡起一个器官罐子,用袖子擦了擦: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头,喉咙干得发疼。
矿工们的肝。他指着那些黑色结节,知道为什么变这样吗?他们在下面挖到了黑水,喝下去能让人力气变大,不怕疼,连续干活三天三夜都不累。他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代价就是变成这样。
什么黑水?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老人突然压低声音:老矿工都知道,盱眙地下有条阴河,河里住着东西。早些年每逢初一十五,村里都要往废矿井里扔牲畜祭祀。他指着地面,现在他们用机器打穿了河床,那些东西顺着钻杆爬上来了。
一声巨响从焚化炉方向传来,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老人脸色一变,推着我往后门走:快走!它们闻到活人味会发狂!
它们到底是什么?我挣扎着问。
老人从墙上摘下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矿工变的,也不全是。他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有些东西,本来就住在下面。
我刚跑出后门,整栋建筑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借着月光,我看到几个黑影从破碎的窗户爬出,它们的动作既像人又像蛙,在墙壁上留下闪亮的黏液痕迹。
树林里,我拼命奔跑,树枝抽打在脸上也顾不上疼。背后偶尔传来窸窣声,我不敢回头,直到看见公路才敢停下喘气。
掏出手机,我发现有十三条未读短信,全部来自那个陌生号码。最新一条是五分钟前发的:
「我们看见你了。」
附带的是一张我在宾馆房间窗前的照片,拍摄时间就在我离开前。
照片角落里,床头柜上的取样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