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众人的加入,如同给高速运转的天工苑注入了一股强劲而精纯的新血。原有的格局被迅速打破,新的活力在碰撞与融合中迸发。
扶苏信守承诺,给予墨家学者极高的自主权。腹朜被尊为天工苑客卿,地位与公输哲相当,共同主持苑内机巧营造事宜。其余墨者则依据各自专长,被分派至“机巧部”、“攻防部”、“营造部”甚至新成立的“算学部”和“格物部”。
起初,摩擦与分歧在所难免。
公输哲一系的工匠,多承袭公输班的技艺,注重实用与效率,手法娴熟,经验丰富,但有时难免因循守旧。而墨家学者则更重原理推演与标准化,凡事必究其所以然,对现有的一些“差不多就行”的工艺颇多微词。
例如在改进活字印刷的排版效率时,公输哲的弟子设计了一种可旋转的木质字盘,虽能提升拣字速度,但结构复杂,易出故障。一位墨家年轻学者则提出,与其追求复杂机构,不如优化字架的排列逻辑,依据常用字频重新分区,并设计了配套的、带刻度的排版尺,使得排版过程虽仍需手动,却更加规范有序,不易出错。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在扶苏“实践检验”的要求下,两种方案并行试验,最终墨家的方案因稳定性和易推广性更胜一筹而被采纳。
又如在改良弩机射程与稳定性的项目上,墨家带来了他们秘传的“勾股弦望”测量法和一套严谨的力臂、拉力计算模型,对弩臂的弧度、弦线的材质与绞力提出了精确到毫厘的要求,这让习惯了凭手感经验的工匠们叫苦不迭。然而,当按照墨家标准制作出的新弩,射程和精度确实有了显着提升后,质疑声便渐渐消失了。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火器研造处”。
墨家学者的到来,仿佛给这个充满危险与不确定性的领域,点亮了一盏理论的明灯。
面对“火铳”炸膛的难题,墨家没有像之前那样一味尝试加厚管壁。一位名叫禽滑厘的中年学者,首先系统性地测量和记录了每一次成功与失败发射时,火药用量、管壁厚度、管身长度、弹丸重量与射程、威力的对应关系,并开始绘制图表,寻找规律。
“殿下,公输先生,”禽滑厘指着自己绘制的、布满点与线的绢布,“依我等观测,炸膛非独因管壁薄,更因火药于管内爆燃之压力,于瞬间远超管身承受之极限。欲解决此困,无非两条路:一曰‘强身’,即寻找更坚韧之材料,锻造更厚实均匀之管壁;二曰‘控气’,即改良火药,或设计管身结构,使爆燃之力释放更缓、更匀,而非骤然冲击。”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构想:“或许,我们可尝试在铳管尾部,设计一可活动之后盖,以精钢机括闭锁。发射后,可打开后盖,从尾部清理残渣、装填弹药,如此或能简化装填步骤,并便于观察管内情况。甚至…或许能尝试将火药与弹丸预先合一,制成‘定装药’?”
“定装药?”公输哲眼睛一亮,这思路与他之前的一些模糊想法不谋而合。
“然也。以油纸或薄布,将定量火药与弹丸包裹一体,使用时直接塞入铳管,以通条筑实。如此,既可保证药量恒定,提升射击稳定性,亦能大大加快装填速度!”禽滑厘越说越兴奋。
与此同时,另一位墨家学者则对“火箭”的稳定性提出了改进方案。他模仿箭矢尾羽的原理,为火箭的竹筒尾部加装了可调节角度的薄木片“尾翼”,并通过多次试射,寻找最佳的尾翼形状和安装角度,使得火箭的飞行轨迹虽然依旧不算精准,但至少不再是完全不可控的翻滚状态了。
针对最头疼的材料问题,墨家也带来了新的希望。他们熟知各地矿产特性,指出旧吴越之地有一种“铁英沙”,冶炼出的生铁质地相对坚韧,或许适合作为钻膛法的基础材料。同时,他们也开始系统地整理和试验各种钢材的淬火、回火工艺,试图通过后期处理来提升管身的强度。
扶苏定期来到火器研造处,看着墨家学者与公输哲等人时而激烈争论,时而埋头计算,时而一起围着灼热的炉火或轰鸣的试射场,心中充满了期待。这种不同学派、不同思路的碰撞与融合,正是他想要的。墨家带来的不仅是技术,更是一种严谨求实的科学精神。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其他方面的发展。他询问了活字印刷的改进进度,视察了正在试制的、用于矿山排水的大型水轮机构,并审阅了算学部依据各地上报数据,开始尝试绘制的简易地图和户口、税赋统计图表。
天工苑,这个帝国的科技心脏,因为墨家这股新血的注入,跳动得更加有力,也更加稳健。许多原本停滞或缓慢推进的项目,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取得突破。
这一日,扶苏正在听取腹朜关于标准化度量衡器具改进的汇报,玄癸悄然而至,递上了一份来自北疆的密报。
扶苏展开一看,是黑夫小队的第二份报告,内容简短却令人心惊:
“已确认‘山中老人’身边有中原高手护卫,其一人剑术路数,疑似旧赵宫廷遗技。另,王庭似有异动,大批部落正向狼居胥山集结,恐有大举。”
中原高手,旧赵遗技…张良的影子,似乎再次与北疆的危机重叠在一起。
扶苏合上密报,眼神锐利如刀。天工苑的进步固然可喜,但敌人的动作也从未停止。技术上的优势,必须尽快转化为战场上的胜势,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他看向窗外,那里,墨家学者与公输哲等人正在为某个技术细节争得面红耳赤。帝国的未来,既系于这精妙的格物之术,也系于北疆那即将到来的血火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