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暗流涌动,那股针对扶苏与天工苑的阴风,并未因官府的沉默而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李斯端坐于丞相府的马车内,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他闭目养神,耳中却清晰地捕捉着窗外市井传来的零星碎语。虽只是只言片语,但那“蜃楼”、“仙药”、“巫蛊”、“妖法”等字眼,如同细针般刺入他的耳膜。
他微微蹙眉。这些流言,编造得不算高明,却极其刁钻,精准地利用了人们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皇权的敬畏。更关键的是,他从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阴冷潮湿的气息——属于那个被困于深渊,却依旧试图伸出毒牙的阉宦。
马车在丞相府门前停稳。李斯踏入书房,屏退了左右。他没有立刻处理案头堆积的公文,而是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玉兰,目光却毫无焦距。
“赵高……”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带着一丝厌烦与警惕。他毫不怀疑,这些流言正是出自赵高及其残余党羽之手。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昏招。险在于,一旦被查实,赵高将万劫不复;昏在于,此举不仅难以真正动摇扶苏的根基,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然而,李斯同样清楚,狗急跳墙,困兽犹斗。赵高如今已近绝境,行事只会更加不择手段。这些流言,恐怕仅仅只是开始,后续必然隐藏着更恶毒的计划。
那么,他李斯该如何自处?
若在以往,他或许会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推波助澜,坐收渔利。但今时不同往日。《工律新章》的编纂,已将他与扶苏的利益在一定程度上捆绑。他刚刚展现出合作的姿态,若此时对流言置之不理,甚至暗中看戏,一旦被扶苏或陛下察觉,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甚至可能被怀疑与赵高仍有勾结。
可若他主动站出来为扶苏辩白呢?那无异于将自己彻底置于赵高的对立面,暴露在明处,成为那阉宦疯狂反扑的首要目标。这不符合他谨慎的行事风格。
权衡利弊,李斯很快有了决断。他不能明着站出来,但必须有所表示,既要向扶苏示警,表明自己与他同在一条船上,又要尽可能地隐藏在幕后,避免直接成为靶子。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帛,沉吟片刻,提笔蘸墨。他没有写任何称谓,也没有落款,只是用极其客观、冷静的笔触,记录了近日在坊间流传的几种主要谣言版本,并简要分析了其可能的意图和潜在危害。在末尾,他添上了一笔看似不经意的提醒:“闻此类言语,多起于市井闾左,传播者形色各异,然其源似与宫中旧闻、方士妄语有所勾连,恐非无根之木,望慎察之。”
这既点明了流言的恶毒,又暗示了其背后可能与赵高及某些被利用的方士有关,还将自己的角色定位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善意的提醒者。
写毕,他轻轻吹干墨迹,将素帛仔细卷好,用火漆封存,唤来一名绝对忠诚的老仆。
“将此物,送至天工苑王绾令丞手中,务必亲手交付,不可经他人之手。”李斯低声吩咐,“告诉他,此乃市井风闻之辑录,或可供天工苑参详舆情。”
“老仆明白。”老仆躬身接过绢卷,悄然退去。
李斯看着老仆离去的背影,轻轻舒了口气。这步棋,他走了。既表明了立场,又未完全暴露自身。接下来,就要看扶苏如何应对了。他很好奇,这位屡屡创造奇迹的长公子,面对这种无形的、弥漫在空气里的攻击,会如何破局。
天工苑,扶苏书房。
王绾将李斯送来的密信呈上。扶苏拆开火漆,迅速浏览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
“丞相倒是消息灵通,心思也缜密。”扶苏将素帛递给一旁的王绾,“他这是在告诉我们,流言并非空穴来风,背后有人操控,且与宫中方士可能有关联。”
王绾看完,皱眉道:“李斯此举,是示好,也是自保。公子,我们是否要依他暗示,从方士那边入手调查?”
扶苏摇了摇头:“赵高不会那么蠢,留下明显的把柄。那些被利用的方士,恐怕也只是外围棋子,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被谁利用。李斯此言,不过是给我们提供一个追查的方向,或者说,是把他自己摘出去的理由。”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不过,他这份‘心意’,我们领了。至少证明,在对付赵高这件事上,我们暂时可以把他算作‘盟友’。”
“那流言之事……”
“按我们原定的计划进行。”扶苏语气坚定,“萧何的奏报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妥当,数据详实,条理清晰。”
“好。匠人休沐回家‘现身说法’的安排呢?”
“也已吩咐下去,第一批匠人三日后休沐。”
扶苏点头:“至于请父皇视察船坞之事……我会找机会向父皇提出。现在,我们更需要的是沉住气。赵高散播流言,就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我们偏要稳如泰山,用事实说话。”
就在这时,一名侍从在门外禀报:“公子,少府遣人送来一批特制的滑石粉,言及是用于那‘指南鱼’底盘打磨的,说是按您的要求,寻了质地最细腻的。”
扶苏眼中微亮:“让他们送到司南静室去。”他转向王绾,“看,这就是‘格物’的力量。它带来的改变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几句流言就能抹杀的。只要我们继续做出成绩,这些阴霾,终将散去。”
宫中,嬴政处理完政务,难得有片刻闲暇。 他信步走到章台宫的高处,凭栏远眺,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渭水的方向。那里,有他儿子正在建造的巨舰。
关于流言,他听得越来越多。起初的不以为意,渐渐也生出几分烦躁。他并非怀疑扶苏,而是厌恶这种隐藏在暗处、拨弄是非的手段。这让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想起那些围绕在他身边,企图用长生、仙道迷惑他,最终却证明是骗局的方士。
“蜃楼……仙药……”嬴政冷哼一声。他的苏儿,若真要求仙,何必弄出雪盐、曲辕犁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何必去谋划那远航寻找高产作物?
但是,“巫蛊”、“厌胜”……这些字眼,却像冰冷的毒刺,偶尔会在他心头扎一下。帝王之心,深如渊海,也敏感多疑。他信任扶苏,但无法完全信任那未知的、被称为“格物”的力量。那天工苑里,究竟在做什么?那所谓的“指南鱼”,真的只是巧思,而非什么鬼神之力?
他需要亲眼去看一看。
“摆驾,”嬴政忽然开口,对身后的宦官吩咐道,“去长公子府。”
他没有说去天工苑,也没有说去船坞,而是要去扶苏的府邸。他想听听儿子亲口说,听听他如何解释这些流言,如何看待他正在做的这一切。
帝王的车驾悄然出了宫门,向着扶苏的府邸而去。而此刻的扶苏,刚刚结束与王绾的谈话,正准备去司南静室查看滑石粉的效果。他还不知道,他的父皇,已经带着满腹的疑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亲自来找他寻求答案了。一场关乎信任、关乎未来道路的父子对话,即将在府邸之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