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献上的那卷薄绢,如同在暗夜的迷宫中投下了一束微光。扶苏并未立即动用黑冰台按图索骥,而是将绢帛内容拆解,混杂入其他渠道获得的信息中,进行交叉比对与暗中核实。此举既是为了验证李斯情报的真伪,也是为了保护这条来之不易,却又暗藏风险的“信息渠道”。
数日后的常朝,气氛因《工律新章》试行草案的初步确立而略显不同。不少官员都已风闻丞相与长公子近期的频繁接触,以及那部即将改变匠人命运和诸多产业规则的新律。目光在御阶下的李斯与扶苏之间逡巡,试图读出更多深意。
议题进行到一半,治粟内史衙署循例汇报漕运新章则的推行情况。萧何出列,条理清晰地陈述了漕粮转运效率的提升、沿途损耗的降低,以及新设立的水驿、稽查节点在规范航运、平抑运价方面的初步成效。数据翔实,成果斐然,嬴政听得微微颔首。
然而,就在萧何奏毕,等待陛下垂询之时,一名隶属于典客属邦的官员,却手持玉笏,出列高声质疑:
“陛下!臣有本奏!”此人名叫芈粱,与楚地旧族关联颇深,“漕运新章虽效卓着,然臣闻,新章之下,往来商船、民船需接受频繁盘查,缴纳诸多新立名目之费用,致使货流迟滞,怨声载道。更有甚者,新设漕司官员权力过大,恐有滋生贪腐、扰民害商之弊!长公子与萧丞改革之心虽切,亦需体恤民情,勿使善政成苛政!”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芈粱的指责颇为尖锐,直接指向新政的核心——效率与公平的平衡,以及执行层面的潜在风险。这显然不是孤例,而是代表了部分因利益受损或观念守旧而心怀不满的势力,在试探性地反扑。
萧何面色不变,正欲出列反驳,却有人先他一步。
“陛下,臣以为芈大夫所言,未免失之偏颇,危言耸听。”
出言者,竟是李斯。
他缓步出列,目光平静地扫过芈粱,而后面向嬴政,声音沉稳有力:“漕运新章,臣亦曾详阅。其所设盘查,旨在缉私杜奸,保障漕粮安全与航运秩序;其所增费用,多为维护航道、设立水驿之必需,取之于船,用之于船,何来‘苛捐杂税’之说?至于官员权力,任何新政推行,皆需赋予执行者相应权责,关键在于监督与制衡。据悉,萧丞已在漕司内部设立交叉稽核、定期轮岗之制,更有御史台随时可风闻奏事,监督不可谓不严。”
李斯顿了顿,语气转而带上几分告诫之意:“改革之初,必有阵痛。若因些许不便与未知之恐惧,便因噎废食,质疑乃至否定整个善政,非但于国无益,更会寒了锐意进取之臣的心。芈大夫关心民瘼是好事,然建言当基于事实,而非道听途说之‘怨声’。”
这一番话,引据章程,辨析道理,既维护了漕运新章的正当性,又点出了监督机制的存在,还将芈粱的指控归为不实之言,可谓滴水不漏。更关键的是,这是李斯首次在公开场合,如此明确地为扶苏推行的政策辩护。
扶苏立于一旁,心中波澜微起。李斯此举,固然有巩固联盟、展现自身价值的考量,但客观上,确实帮他化解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朝堂攻讦,为新政的推行减少了阻力。
嬴政高踞御座,将台下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包括李斯那番义正辞严的辩护。他未对芈粱的指控表态,也未直接赞许李斯,只是淡淡道:“漕运新章,成效朕已见。些许流言,不足为虑。萧何。”
“臣在。”
“新政推行,需刚柔并济。细节之处,可再斟酌,务求便民利国,勿予人口实。”
“臣遵旨!”萧何躬身领命。嬴政这话,既是支持,也是提醒,要求他们将工作做得更细致。
芈粱面色一阵青白,在李斯平静却带着压迫的目光和陛下不置可否的态度下,讷讷退回班列。
这场小小的风波迅速平息,但朝臣们都感受到了风向的进一步变化。李丞相,似乎已彻底倒向了长公子一方。
下朝后,李斯与扶苏并肩走出大殿。
“方才,多谢丞相出言。”扶苏开口道,语气平和。
“公子言重。”李斯微微颔首,“臣只是就事论事,维护朝廷法度与善政罢了。芈粱等人,背后恐非仅有怨言那么简单。”
他话中有话,显然意有所指,可能与那卷绢帛上的某些线索暗合。
扶苏会意,点了点头,并未深谈下去。
与此同时,《工律新章》的试行版以嬴政诏令的形式,率先在天工苑及其关联的几个官营工坊颁布。消息传出,天工苑内顿时一片欢腾。匠人们奔走相告,尤其是那些技术精湛、曾做出突出贡献的老师傅,看到律文中明确规定的“工师”等级与对应的爵禄、田宅赏赐,眼中都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光芒。
“看到了吗?大工师,位比少上造!能见陛下,能议朝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铜匠激动地指着告示,手都在颤抖,“咱们这手艺,真能换来爵位了!”
“还有这‘技授之费’,咱们创出的新法子,若是别处用了,咱们也能分钱!”另一个年轻些的木匠兴奋地搓着手。
积极性被空前调动起来。以往,创新更多依靠扶苏的指引和个人的兴趣,如今,则有了实实在在的制度性激励。公输哲明显感觉到,匠人们钻研技术、主动寻求改进的热情更加高涨,甚至连一些原本对“格物”持有偏见的传统匠人,也开始认真思考如何提升自己的技艺等级。
新政的活力,在基层开始悄然勃发。
而扶苏,则在回到府中后,再次展开了那卷绢帛。经过初步核实,李斯提供的部分线索确实指向了一些隐藏在航运、市井之中的赵高残余势力和六国旧贵族的暗桩。
“李斯……”扶苏轻轻敲击着案几,“你递出的这把刀,我是用,还是不用?又如何用,才能既不为你所趁,又能斩断这些暗处的爪牙?”
他意识到,与李斯的“合作”,已然进入了一个更深入、也更危险的阶段。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如履薄冰,谨慎权衡。而朝堂之上,因新政触及利益而引发的反弹,恐怕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