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咸阳宫的重重殿宇。四海归一殿内,嬴政并未如往常般继续批阅奏章,而是独自立于殿前的高台,负手望着被宫灯映照得有些朦胧的夜空。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他玄色龙袍的衣角,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深沉的凝思。
郑妃的话语,宦官们的碎语,以及那些关于军中往来、知遇之恩的议论,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他深知这是有人刻意为之,意图离间他们父子。但帝王之心,深似海,也脆如冰。有些念头,一旦生出,便难以彻底抹去。
“召,长公子扶苏。”嬴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不久,宫门开启,扶苏的身影在内侍的引领下,匆匆穿行过寂静的宫道,来到了四海归一殿前。他衣冠整齐,神色平静,但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深夜召见,非同寻常。
“儿臣参见父皇。”扶苏躬身行礼。
嬴政转过身,目光落在扶苏身上,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他的身躯,直视其灵魂深处。他没有让扶苏起身,也没有赐座,只是淡淡地问道:“北疆军报,你可看了?”
“回父皇,儿臣已阅。韩校尉初战告捷,扬我军威,实乃可喜之事。”扶苏坦然回答,心中却是一动,隐约捕捉到了今夜召见的缘由。
“嗯。”嬴政不置可否,踱步到殿内悬挂的巨幅北疆地图前,“韩信此人,你如何看?”
扶苏心念电转,知道关键来了。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清晰而沉稳:“回父皇,韩信出身寒微,然其才具,儿臣在彭城时便觉不凡。其于兵法一道,颇有天赋,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善于临机决断。儿臣举荐他入军,是因其确有将才,可为我大秦所用,绝无半分私心。日前一战,亦证明蒙将军调度有方,韩校尉勇略兼备,此乃父皇圣明,将士用命之结果。”
他直接将功劳归于嬴政和蒙恬,将自己摘了出来,态度恭谨,言辞恳切。
嬴政盯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动,继续问道:“你与蒙恬,近来书信往来似乎颇为频繁?”
“父皇明鉴。”扶苏心中微凛,知道那些流言果然起了作用,“儿臣与蒙将军书信,多关乎新式马具在军中的适配、演练情况,以及探讨北疆防务可能面临的新问题。儿臣深知,军国大事,非儿臣所能擅专,所有建言,皆是通过正常渠道上奏,或在与蒙将军讨论后,由蒙将军具本上奏,绝无逾越。儿臣所为,皆是为了让我大秦甲士更利,边关更固,以期不负父皇重托。”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说明了往来原因,又强调了程序合规,最后落脚点依旧是“为了大秦”、“不负父皇”。
嬴政沉默了片刻,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忽然,嬴政转过身,目光如炬,直接刺向扶苏,问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苏儿,你告诉朕,你如此汲汲于军政,广纳人才,甚至不惜耗费巨万,远航海外……你心中所图,究竟为何?”
这不是询问,而是质问。是帝王对继承人的拷问,也是父亲对儿子的试探。
扶苏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摊牌的时刻,也是消除父皇疑虑的最后机会。他缓缓直起身,虽然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但目光却毫无畏惧地迎上了嬴政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父皇,”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儿臣所图,从始至终,唯有四字——‘大秦万年’!”
他向前一步,指着那幅北疆地图,又仿佛指向了殿外那无垠的夜空:“儿臣改进农具,是为了让我大秦子民腹中充实,根基稳固!研制雪盐、纸张,是为了富国利民,开启民智!建造海船,是为了寻找那海外高产的稻种、耐寒的作物,让我大秦从此再无饥馑之忧,百姓能安居乐业!”
他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热情:“儿臣关注军政,举荐韩信,是因为儿臣深知,若无强军锐士,一切富足安定皆是镜花水月!匈奴不灭,边关不宁,则国无宁日!儿臣希望我大秦的军队,不仅能守土,更能开疆,能扫清一切威胁,让我华夏文明,光耀四方!”
“至于父皇所虑……”扶苏话锋一转,目光坦诚得令人心折,“儿臣可以指天为誓!儿臣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辅佐父皇,强盛大秦,绝无半分觊觎权位之心!儿臣是父皇的儿子,是大秦的长公子,此生此世,唯有忠君、爱国、孝父!若父皇觉得儿臣行事有何不妥,或对儿臣有任何疑虑,儿臣愿即刻交出天工苑,卸去所有差事,回府闭门读书,绝无怨言!”
说罢,他撩起衣袍,郑重地跪伏于地,额头触地,姿态卑微而决绝。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意气风发、推行新政的长公子,只是一个向父亲表明心迹、祈求信任的儿子。
嬴政看着跪伏在地的扶苏,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听着他那一番肺腑之言,心中的坚冰,终于开始缓缓消融。
是啊,他的苏儿,若真有异心,何须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只需像以往那样,恪守仁德,安稳度日,将来顺理成章继承大位即可。可他偏偏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一条充满了非议和风险,却真正能让大秦变得更强的路。
那些流言,在儿子这番坦荡无私、格局宏大的表白面前,显得如此卑劣和可笑。
良久,嬴政缓缓上前,亲手将扶苏扶了起来。他的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帝王的疏离,而是恢复了几分属于父亲的温度。
“起来吧。”嬴政的声音缓和了许多,“朕……信你。”
他凝视着扶苏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仿佛要最后确认一次。终于,他点了点头,拍了拍扶苏的肩膀:“你的心,朕明白了。大秦万年……好!很好!这才是我嬴政的儿子该有的志向!”
“父皇……”扶苏心中一暖,知道最危险的一关,过去了。
“不过,”嬴政语气一转,带着一丝告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之行径,触及太多人利益,引来猜忌与非议,亦是难免。日后行事,需更加谨慎,既要勇猛精进,也需懂得韬光养晦,保护自己。”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扶苏躬身应道。
“至于那海船,”嬴政望向殿外,目光似乎穿越了重重宫墙,落在了渭水之滨,“待其初具规模,朕要亲自去看一看。看看我儿,究竟为我大秦,打造了怎样的未来!”
“儿臣定当尽快完成,恭迎父皇驾临!”扶苏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这一次深夜召见,如同一场暴风雨,虽然来得猛烈,但终究雨过天晴。父子之间的信任,在经历了流言的考验和坦诚的交流后,似乎变得更加牢固。
然而,无论是嬴政还是扶苏都清楚,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绝不会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