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漕运案引发的震荡在帝国肌体内持续蔓延,但随着扶苏策略性地“退居”天工苑,朝堂上明面的剑拔弩张稍有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于水面下的角力与调整。扶苏并未浪费这来之不易的“势”,他精准地将政治上的关注度,转化为了推动各项实务的强劲动力。
天工苑内,成果开始加速显现。
首先取得突破的是 “蒙学堂”第二批学员的招募。告示张贴后,应者云集,远超首批。不仅有关中寒门子弟,甚至还有一些低级官吏的子弟、以及少量被“格物”实学所吸引的地方小商贾之后。经过严格筛选,最终录取了近百人。这批生源的多样性和积极性,本身就说明了“格物”之学的影响力正在悄然扩大。
扶苏亲自参与了最终的面询,他并不看重辞藻是否华丽,更关注逻辑、动手能力以及对新事物的好奇心。他看着这些年轻而充满渴望的面孔,仿佛看到了未来遍布大秦的技术官僚种子。他指示公输哲,在原有课程基础上,增加基础几何、物理原理的浅显讲解,并安排学员定期到各工坊观摩实习,力求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与此同时,海船设计进入了实质性阶段。在多次模型测试和数据积累后,公输哲带领匠人们,终于绘制出了第一艘可用于实际建造的、放大比例的 “探索级”海船 详细结构图。该船借鉴了楼船的部分结构,但船体更为修长以追求速度,船舵经过改良,并设计了可调节角度的硬帆系统,以适应海上多变的风向。虽然距离真正能远航的巨舰尚有差距,但迈出这从零到一的一步,意义非凡。扶苏下令,在渭水河畔划定一片保密区域,开始筹备龙骨铺设所需的大型木料。
而造纸术的进步,更是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随着纸张质量提升、产量增加,扶苏决定不再仅限于天工苑内部和蒙学堂使用。他让王绾以少府的名义,向朝廷各部衙署小批量提供这种新式书写载体,用于非机要的文牍抄录和账目备份。
起初,一些守旧官员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其“轻浮不庄重”。但当他们亲身体验到纸张的轻便、易书写和节省存储空间的优势后,态度迅速转变。尤其是需要处理大量文书档案的治粟内史、御史台等部门,纸张极大地提升了效率。一股自上而下、由实用性驱动的变革悄然发生,反对“奇技淫巧”的声音,在实实在在的效率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扶苏的“退”,并未让所有敌意消散。
这一日,王绾面色凝重地来到天工苑,向扶苏禀报:“公子,近日市井之间,又起流言,此番更为恶毒。”
“哦?说些什么?”扶苏并未抬头,依旧在审视着“探索级”海船的图纸。
“流言称,公子您献上的雪盐、新犁,乃至这造纸之术,并非‘格物’所得,实乃……实乃窃取了墨家、公输家等先贤秘而不传的技艺,据为己有,欺世盗名!还说您设立天工苑,广招工匠,实为禁锢百家工巧之士,行‘焚书’之实,欲使天下技艺,尽归您一人之手!”
扶苏闻言,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却化为一声轻笑:“黔驴技穷矣。这等抹黑,看似尖锐,实则空洞。可知源头来自何处?”
王绾沉吟道:“流言传播甚广,难以追踪单一源头。但其中提及‘墨家’、‘公输家’,且能将公子之举与‘焚书’类比,绝非普通市井之徒所能编造。背后恐有熟悉百家学说、且对您极度忌恨之人的影子。” 其意指谁,不言而喻。
“跳梁小丑,只会躲在暗处狂吠。”扶苏浑不在意,“他们越是如此,越说明我们做对了,打到了他们的痛处。不必浪费精力去追查源头,清者自清。让公输先生和苑内几位墨家出身的匠师,多与外界交流,展示我天工苑兼容并包、推陈出新之理念。同时,将新一批改良农具的图纸,抄送一份至博士学宫,请他们‘指正’。”
这是以堂堂正正之师,破鬼蜮伎俩之局。用开放和成果,来回击污蔑与封闭。
与此同时,在治粟内史衙署,萧何的工作环境也发生了微妙变化。
由于他在漕运审计中表现出的卓越能力,加上扶苏的明确支持(即便扶苏本人不常来),衙署内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开始向他靠拢,希望能在这位明显简在帝心的长公子麾下干吏面前留下好印象。萧何则宠辱不惊,依旧勤勉办事,并借此机会,开始梳理治粟内史内部一些陈年旧账和管理流程,提出了数条旨在提高效率、防止贪墨的改进建议,虽触动了一些人的懒政习惯,却也赢得了更多务实派官员的尊重。
沛县方面,刘季的“码头事业”似乎进展顺利。
卢绾在那个小职位上做得有模有样,刘季也借着这层关系,与往来沛县的一些小商贩建立了更紧密的联系,偶尔能拿到些价格优惠的货物,或是帮着协调些小纠纷,从中赚取些微薄的好处或是人情。这点利益在扶苏眼中不值一提,却让刘季在沛县的生活变得更加滋润,其小团体的凝聚力也更强了。他依旧时常念叨萧何,但眼神中已多了几分“彼可取而代之”的野望。
彭城,韩信的“织网”行动则遇到了第一个挑战。
他选定的那个小船帮头目,虽感激韩信帮他理清账目,但对于组建什么“情报网络”却心存疑虑,害怕卷入更大的纷争。韩信没有急于求成,而是耐心地帮他分析码头如今的形势,指出依附于某个大势力终究是寄人篱下,唯有自己掌握信息,才能左右逢源,抓住机遇。他将从咸阳秘密渠道获得的一些无关紧要、但能验证的信息“无意间”透露给那头目,逐步展现自己的“价值”和背后可能存在的“能量”。
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但韩信有足够的耐心和手腕。
章台殿内,嬴政自然也听到了市井间关于扶苏的新流言。
他并未动怒,只是对侍立在旁的赵高淡淡说了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看来,有人是坐不住了。”
赵高连忙躬身,不敢接话,心中却是一凛。
嬴政随即拿起一份少府关于纸张试用效果良好的报告,看了看,对另一名宦官吩咐道:“告诉扶苏,天工苑所出之纸,甚好。日后非机密奏章,可多用此物。”
没有对流言的斥责,只有对成果的肯定。
这本身就是最明确的态度。
扶苏在天工苑得知父皇的称赞后,只是微微一笑,对王绾和公输哲道:“看来,我们还得再快一些。让风,追不上我们才行。”
他深知,在这个变革的时代,唯有不断向前,创造出无可辩驳的成果,才能碾碎一切谗言与阻碍。天工苑的灯火,依旧在每个夜晚坚定地亮着,照亮着通往未来的崎岖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