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灵大营,中军帐内的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案几上摊开着那份来自寿春的、措辞严厉近乎羞辱的催战旨意,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纪灵的心。雷薄兵败的阴影尚未散去,士卒们惊魂未定,对龙鳞铁骑的恐惧如同瘟疫般在营中蔓延。此刻强行决战,与送死何异?
李丰、陈兰等将领垂首默立,无人敢先开口。就连一贯莽撞的雷薄(败逃回来后已被纪灵严厉斥责),此刻也耷拉着脑袋,不敢触霉头。
“诸位…”纪灵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挣扎,“陛下严令,如之奈何?”
李丰抬起头,脸上带着决绝:“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军心不稳,敌军气盛,强行出战,必败无疑!不若…不若末将愿率一部兵马,佯攻安阳,牵制赵云,将军则可主力后撤至汝阴,依托城池,重整旗鼓,再图良策!纵使陛下怪罪,末将一力承担!”
这已是近乎牺牲自己保全主力的无奈之举。帐中诸将皆动容。
纪灵看着李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何尝不知这是眼下最理智的选择?但袁术的性子他太了解了,后退一步,可能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
“将军!不好了!粮…粮草!”
一名浑身尘土、衣甲染血的督粮官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帐,扑倒在地,哭嚎道:“将军!运往我大营的第三批粮草,在颍水下游的焦港遭敌军突袭!护粮兵马全军覆没,五千石粮草尽数被焚毁!”
“什么?!”纪灵猛地站起,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帐中诸将亦是哗然,人人色变。
焦港粮草被焚!这意味着他们原本还算充裕的军粮,立刻变得捉襟见肘!大军每日人吃马嚼,消耗巨大,若无后续粮草,不消数日,军心必溃!
“是何人所为?赵云不是在安阳吗?”纪灵强稳心神,厉声问道。
“不…不是赵云…”督粮官声音颤抖,“看旗号,是…是高顺!还有‘徐’字旗!”
“高顺?!徐逸?!”纪灵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高顺的陷阵营威名素着,而徐逸掌管豫州后勤,竟也出现在战场侧翼!这意味着陆炎不仅前线有赵云这把尖刀,侧翼也早已布下重兵,甚至开始切断他的生命线!
“报——!”又一名斥候慌张入帐,“启禀将军!发现豫州军高顺所部约五千人,已渡过颍水,出现在我军东南方向五十里处,动向不明!疑有切断我军与汝阴联系之意!”
坏消息接踵而至。前有赵云虎视,侧翼高顺威胁,粮道被断,寿春催战…纪灵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四面八方都是杀机。
“将军!不能再犹豫了!”李丰急声道,“高顺出现在侧后,意图已明!若其与赵云前后夹击,我军危矣!必须立刻后撤!”
“可是陛下…”陈兰面露难色。
“管不了那么多了!”雷薄也红着眼睛吼道,“先保住大军再说!回到汝阴,据城而守,尚有一线生机!”
纪灵脸色变幻,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大军负责的态度压倒了了对袁术严令的恐惧。他猛地一拍案几,下定决心:“传令!各营即刻收拾,入夜之后,分批悄悄撤离,退往汝阴!李丰率本部断后,多设疑兵,迷惑赵云!”
“末将领命!”李丰慨然应诺。
然而,纪灵不知道的是,他这张大网的核心编织者——郭嘉,早已算到了他可能的反应。就在纪灵大军如同受伤的野兽,开始悄悄舔舐伤口,准备趁夜遁走之时,一场更大、更致命的风暴,已然在暗夜中酝酿。
安阳城,军师将军临时府邸。
庞统并未入睡,他面前摆着一副精致的淮南沙盘,上面插满了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陈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监军,纪灵大营异动,炊烟减少,巡营队伍频率降低,似有撤退迹象。另,影卫回报,纪灵已下令收集船只,集中于大营西侧淮水支流岸边,似是准备用于渡河或运送辎重。”
庞统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果然撑不住了。焦港粮草被焚,高顺兵临侧翼,纪灵除非想全军覆没,否则唯有撤退一途。收集船只…是想从水路加快撤退速度,或者掩护步卒沿河岸撤退么?”
他手指点向沙盘上淮水的那条支流,以及支流对岸一片地势略高、林木茂密的区域:“此处,可是名为‘落雁滩’?”
“正是。”陈午点头,“滩涂平缓,对岸林地可藏兵。”
“好!”庞统抚掌,“纪灵若想悄悄撤退,步卒沿陆路风险太大,易被追击。最佳选择,便是让部分精锐,尤其是他的中军,乘船顺流而下,至落雁滩登岸,既可快速脱离战场,又能与陆路撤退的部队形成呼应。即便被发觉,也可凭借船只迅速转移。”
他看向陈午,目光灼灼:“陈统领,立刻挑选精通水性的影卫好手,携带火油、凿子,潜入纪灵泊船之处!待其船队载兵出发后,听我号令,或焚或凿,乱其水师!”
“明白!”陈午眼中寒光一闪,领命而去。
庞统又立刻修书一封,唤来亲兵:“速将此信送往汝阴方向高顺将军处!告诉他,时机将至!”
是夜,月隐星稀,正是潜行遁走的好时机。
纪灵大营中,人马衔枚,蹄裹软布,一队队士兵悄无声息地拔营而起,如同潮水般向南退去。李丰率领断后部队,在空营中多立旗帜,虚设灯火,制造大军仍在的假象。
与此同时,大营西侧的河岸边,数十艘搜集来的大小船只静静停泊。纪灵在亲兵护卫下,登上了其中一艘较大的战船。与他同船的,还有部分文吏、重要物资以及最精锐的亲卫营。按照计划,他们将在水军的护卫下,顺流直下数十里,在落雁滩安全登岸,再前往汝阴。
“开船。”纪灵站在船头,看着黑暗中逐渐远去的大营轮廓,心中五味杂陈。这一次撤退,无论理由多么充分,回到寿春,恐怕都难逃责难。他现在只希望能将主力尽可能多的带回去。
船队借着微弱的水流和船桨,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深处。
一个时辰后,船队行至一处河道相对狭窄、两岸芦苇丛生的河段。
突然!
前方的黑暗中,猛地亮起十几处火头!紧接着,火箭如同飞蝗般从两岸的芦苇丛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河中的船队!
“有埋伏!”“敌袭!”
惊呼声、火箭钉入船板的哆哆声、以及被点燃的船帆、物资发出的噼啪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与此同时,船底也传来令人心悸的“咚咚”凿击声!一些船只开始剧烈摇晃,进水倾覆!
“保护将军!”亲兵们慌忙举起盾牌,将纪灵护在中间。
纪灵又惊又怒,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水路撤退,竟早已在敌人的算计之中!“不要乱!弓箭手还击!加速冲过去!”
然而,混乱已经造成。着火的船只照亮了河面,也成为了后续船只的障碍。不断有船只被凿沉,落水的士兵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呼喊。两岸射来的箭矢虽然不算特别密集,却精准地骚扰着船队,延缓着它们的速度。
这场水上的袭击,规模不大,却极其致命,彻底打乱了纪灵的撤退步骤,也极大地打击了本就低落的士气。
当纪灵乘坐的船只,带着烟火痕迹和几个破洞,狼狈不堪地抵达预定登岸点落雁滩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然而,等待他的,并非安全的港湾。
就在残存的船队靠岸,士卒惊魂未定地踏上滩涂之时,一阵低沉而威严的号角声,陡然从对面那片名为“落雁林”的高地上响起!
晨曦的微光中,一面“高”字大旗和一面“陷阵”旗帜缓缓竖起。旗帜下方,一员神色冷峻、甲胄森严的将领,正是高顺!他的身旁,是五千严阵以待、杀气腾腾的陷阵营精锐!
高顺长刀前指,声音不高,却传遍滩涂:“纪灵!已入彀中!陷阵营,进攻!”
没有呐喊,没有鼓噪,只有如同钢铁城墙般稳步推进的步伐声,以及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陷阵营,这支以沉默和坚韧闻名的精锐,如同磐石,向着刚刚登岸、混乱不堪的纪灵残部,碾压而来!
“中计了!”纪灵看着前方那支闻名天下的强军,又回头看了看河面上仍在燃烧、沉没的船只,以及身边这些惊惶失措、疲惫不堪的部下,一股彻底的冰寒从心底涌起。
前有陷阵营拦路,后有赵云可能随时追至,水路已断…这落雁滩,竟成了他纪灵的绝地!
“结阵!迎敌!”纪灵拔出佩剑,发出绝望的嘶吼,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军心已散,败局已定。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在这黎明时分的淮水之畔,惨烈上演。
与此同时,安阳城外。
赵云率领养精蓄锐的龙鳞铁骑和精锐步卒,在天亮时分,对纪灵留下的空营发起了雷霆一击。李丰的疑兵之计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不堪一击,断后部队被迅速击溃,李丰本人也在乱军中被赵云一合生擒。
肃清残敌后,赵云毫不停留,沿着纪灵陆路主力撤退的方向,展开了迅猛的追击。前有高顺堵截,后有赵云追兵,纪灵那三万余陆路撤退的大军,命运已然注定。
捷报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向平舆,飞向寿春,也飞向了中原各地密切关注这场战事的诸侯耳中。
淮水之畔的这一场夜袭与黎明伏击,彻底敲响了袁术淮南势力的丧钟。纪灵大军的覆灭,意味着袁术失去了淮北最后一道,也是最强大的一道屏障。富庶的淮南腹地,如同褪去了最后一层衣衫的少女,赤裸裸地暴露在了豫州这条已然腾空而起的潜龙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