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夕阳无力地涂抹在太和城头,将堆积的尸骸、断裂的兵刃与焦黑的城垣染上一层悲壮的暗红。城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城外联军退却的喧嚣,却关不住城内弥漫的浓重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劫后余生的守军瘫倒在血泊泥泞之中,连欢呼的力气都已耗尽,只剩下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伤兵满营,哀鸿遍野。还能行动的军民在段俭魏和张建成的组织下,强撑着疲惫已极的身躯,开始从尸山血海中翻找尚有气息的同伴,景象惨烈至极。
皮逻阁拄着剑,站在甬道中央,环视四周。于赠在他身侧,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亲兵搀扶,甲胄破碎,伤口仍在渗血。浪穹骑兵此次出击,十不存三。
“迅速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加固城门!敌军虽退,并未远遁,不可有片刻松懈!”皮逻阁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撕裂,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深知,论莽热只是暂时退却,一旦缓过气来,卷土重来只在旦夕之间。
命令被迅速执行,残存的力量再次被调动起来,如同精疲力尽的工蚁,默默舔舐着巢穴的巨大创伤。
是夜,太和城陷入了死寂与忙碌并存的诡异氛围。灯火稀疏,更多的是为了防止敌军夜袭而点燃的微弱火把。王帐之内,油灯如豆。
段俭魏肩头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地汇报:“诏主,初步清点…守城将士伤亡过半,浪穹骑兵…仅余百余人堪战。箭矢耗尽,滚木擂石皆无,火油等物已点滴不剩。存粮…即便严格配给,恐也难支撑十日。”
每一个数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太和城,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张建成补充道:“幸得那支唐军再次出现,惊退了论莽热。只是…他们依旧徘徊在外,不进不退,意图难明。”
皮逻阁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帐外无边的黑夜。唐军两次恰到好处的出现,绝非巧合。那封语焉不详的密信,王天运模棱两可的态度……大唐究竟意欲何为?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统领入内禀报:“诏主!城外有一小队人马打着白旗而来,自称大唐剑南节度使府使者,要求入城面见诏主!”
帐内众人皆是一凛!终于来了!
皮逻阁眼中精光一闪,与段俭魏、张建成交换了一个眼神。
“来了多少人?”
“仅十余人,为首者文官打扮,确有节度使府令牌。”
“搜身,确认无兵器后,引他进来。其余人等,拦在城外。”皮逻阁沉声道,“俭魏,建成,随我见见这位‘天朝使者’。”
片刻后,一名身着青色官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文官在两名甲士的“护送”下步入王帐。他虽经战阵惊扰,风尘仆仆,但神色尚算镇定,目光扫过帐内血迹未干的将领和简陋的环境,微微蹙眉,随即整了整衣冠,露出一丝程式化的威严。
“大唐剑南节度使府,巡官崔旰,奉鲜于节帅之令,特来宣谕。”他展开一卷黄绢,并未寒暄,直接表明了身份和来意。
皮逻阁并未下跪,只是微微躬身:“蒙舍诏主皮逻阁,恭聆天朝谕令。”段俭魏、张建成等人立于其后,神色戒备。
崔旰对皮逻阁的态度似乎有些不悦,但并未发作,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诏曰:洱海诸诏,本为大唐藩属,宜守土安民,和睦相处。近闻蒙舍、浪穹、施浪等部纷争再起,更有吐蕃外兵擅入,惊扰边陲,实违朕心。着尔等即刻罢兵息战,各守本界。蒙舍诏主皮逻阁,素称恭顺,当体天恩,率先止戈,并约束部众,不得再启衅端。钦此。”
诏书内容冠冕堂皇,先是各打五十大板,强调“和睦”,指责“纷争”,点出吐蕃的不该,最后却将“率先止戈”的责任,明确落在了皮逻阁头上。
宣读完毕,帐内一片寂静。
皮逻阁心中冷笑。这诏书听起来公允,实则处处是坑。让他“率先止戈”,等同于让他放弃抵抗,任人宰割。而对于围攻太和城的联军,尤其是背后的吐蕃,却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擅入”和“不得再启衅端”的泛泛之论。
“崔巡官,”皮逻阁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力量,“天恩浩荡,皮逻阁感激涕零。并非本王不愿止戈,而是吐蕃与蒙舍联军围我城郭,戮我子民,欲灭我宗庙。我乃被迫自卫,以求生路。如今联军仍环伺城外,虎视眈眈,若我此刻放下兵刃,恐顷刻之间便是城毁人亡。届时,岂非辜负圣天子‘守土安民’之期望?还请天使明鉴,禀明节帅,若能令联军先行退兵,我皮逻阁必当谨遵谕令,息兵修好。”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承认大唐的权威,表达了“恭顺”,又清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和自身的困境,将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
崔旰显然没料到皮逻阁如此犀利,愣了一下,皱眉道:“皮逻阁诏主,天子谕令已下,莫非你想抗旨不成?联军之事,节帅自有考量。你只需遵令而行,彰显诚意,天朝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公道?”于赠忍不住冷笑出声,伤口因激动而渗血,“我等血战数日,城破在即时,公道何在?如今暂缓一口气,公道便来了?”
崔旰脸色一沉:“放肆!此乃天朝诏谕,岂容你置喙!”
皮逻阁抬手止住于赠,目光平静地看着崔旰:“崔巡官,非是皮逻阁抗旨。实在是不敢拿满城军民性命做赌注。若天使能确保联军退兵,或愿留驻城中,以天朝旌旗为质,皮逻阁立刻开城谢恩,绝无二话。否则……”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恕我只能为保全性命宗庙而战,直至最后一兵一卒。届时,若有不恭,亦非本心。”
话已说尽。态度明确:大唐若不能提供实质性的保护或调停,仅凭一纸空文,无法让太和城屈服。
崔旰脸色变幻,他显然携带的只是施压的指令,并无实际调兵或担保的权力。皮逻阁的强硬和理智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语气稍缓:“皮逻阁诏主之言,本官会如实禀报节帅。但诏谕已下,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自误!告辞!”
说罢,拂袖转身,在甲士“护送”下快步离去。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
“好一个‘主持公道’!”张建成恨声道,“分明是来劝降,让我等引颈就戮!”
段俭魏捂着伤口,沉声道:“看来,大唐内部意见亦不统一。鲜于仲通既不想真正与吐蕃冲突,又不愿见皮逻阁诏主被灭,更不愿蒙舍诏彻底倒向吐蕃,故行此施压、观望、拖延之策。”
皮逻阁望着崔旰离去的方向,目光幽深:“他带来的不是生路,是一道催命符,也是一线生机。至少表明,大唐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这里。论莽热…此刻想必也收到了风声。”
他转身,对亲卫下令:“立刻将大唐使者入城宣谕之事,尽可能快地‘泄露’出去,尤其是要让联军大营知道。”
“诏主的意思是?”
“论莽热若知大唐明确介入,即便只是口头,其攻势必受牵制。而逻盛炎…恐怕会更怕了。”皮逻阁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们要在这夹缝中,抓住每一丝可能,活下去。”
余烬未冷,新的博弈,已随着这份突如其来的诏书,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