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这间破败的柴房。只有前院隐约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宴饮喧嚣,衬得此地的寂静愈发令人窒息。
亚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叙述,在这片黑暗中缓缓流淌,每一个字都浸满了陈年的苦楚和屈辱。
“我的母亲…是浪穹诏一位头人的女儿,算不上真正的王族,却也…血脉相连。”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鬼魂,“她年轻时…遇人不淑,那人许是吐蕃的商人,或是…我也说不清,始乱终弃。外祖父觉得蒙羞,将母亲远嫁给了附属部落的一个小酋长…那人待她并不好。”
皮逻阁紧紧握着母亲冰冷的手,在绝对的黑暗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细微颤抖。
“我出生后不久,母亲就…郁郁而终了。我在那部落里长大,身份尴尬,如同无根的浮萍。”亚朵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而麻木的悲伤,“后来…蒙舍诏的军队来了,蒙卡拉亲自领军…部落被攻破,我作为…战利品,被献了上去。”
她停顿了许久,呼吸变得急促,仿佛重新经历那场可怕的灾难。
“蒙卡拉…他看我年轻,尚有几分颜色,便将我收入后宫。但那点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他厌弃我的出身,厌弃我背后那个微不足道、已然覆灭的小部落…加之宫中那位…”她没有说出王后的名字,但语气中的恐惧清晰可辨,“…不容我。很快,我就被随意赏给了那个…那个跛脚的老臣。”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被漫长岁月磨砺出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认命。
皮逻阁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黑暗中,他的眼眶赤红,却流不出一滴泪。只有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涌、咆哮。
原来如此!原来母亲的苦难,从根源上,竟也始于这六诏纷争、弱肉强食的世道!浪穹诏、蒙舍诏…所谓的贵族、头人,不过是将她当作可以随意掠夺、赠送、践踏的物件!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皮逻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嘶哑而紧绷。
“很少…很少了。”亚朵茫然地摇头,“当年知情的部落老人,恐怕早已死在战乱中了。蒙卡拉…他或许早已忘了,或许根本从未在意过。那位老臣…他只当我是蒙卡拉赏下的一个玩物,一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奴仆…他从不关心我的过去。”
她猛地反手抓住皮逻阁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逻阁!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千万不要做傻事!这层身份若是被翻出来,浪穹诏不会认我,只会觉得是耻辱!蒙舍诏更容不下我!你会被连累的!他们会杀了你的!”
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皮逻阁感受着母亲的恐惧,那恐惧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心底的某个部分,却因此而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
他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声音却异常沉稳:“母亲,别怕。我不会冲动。但您要知道,这层身份,在某些时候,或许不是催命符,而是…护身符,甚至是利剑。”
亚朵茫然地看着黑暗中儿子模糊的轮廓,无法理解。
“蒙舍诏视我们如草芥,浪穹诏视我们如耻辱。”皮逻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冷酷的算计,“那么,当我们足够强大时,这层被他们双方都鄙弃的血脉,就可以成为我们插入他们之间的楔子。浪穹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总会有人记得这层关系,总会有人…可以被利用。”
亚朵倒吸一口凉气,被儿子话语中隐含的庞大野心和冰冷无情所震惊。这不再是那个她记忆中单纯渴望父爱的少年了。
“孩子…你…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她颤抖着问。
皮逻阁沉默了片刻。重生之事,太过骇人听闻,他无法言说。他只是更紧地握住母亲的手:“我经历了死亡,母亲。又从死亡中爬了回来。所以,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摆布我们的命运。无论是蒙卡拉,蒙细奴,还是那个跛脚的老贼,抑或是整个浪穹诏…所有施加痛苦于我们身上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如同誓言,烙印在黑暗之中。
亚朵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她隐隐感觉到,儿子走上了一条极其危险的道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但看着他眼中那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的决绝光芒,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能祈祷。
“保护好自己,母亲。”皮逻阁站起身,时间紧迫,他必须在天亮前返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像以前一样忍耐。给我一点时间。”
亚朵用力点头,摸索着抓住他的衣角,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句:“你…你一定要小心!”
皮逻阁最后拥抱了一下母亲单薄的身躯,毅然转身,悄无声息地拉开柴门,如同他来时一样,融入了冰冷的夜色之中。
亚朵徒劳地向着黑暗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在彻底的寂静和黑暗中,感受着儿子带来的巨大冲击和那份沉甸甸的、令人恐惧的希望。
血脉的秘密已然揭晓,未来的道路,注定充满了更多的腥风血雨。
皮逻阁穿梭在都城死寂的后巷,心思电转。
母亲的身世,是一把双刃剑。现在亮出,必死无疑。但若将来能掌控浪穹诏,这层血脉反而能成为安抚旧部、合法继承的绝佳工具!
前提是,他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掌控局面。
力量…他需要更快的积累力量。
返回奴隶营的过程比来时更加谨慎。他如同最狡猾的狐狸,利用一切阴影和声响掩盖自己的行踪。在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他如同幽灵般溜回窝棚,躺倒在干草堆上,仿佛从未离开过。
同棚的奴隶翻了个身,嘟囔着梦话,无人察觉。
皮逻阁闭上眼睛,母亲苍白惊恐的面容和那段沉重的血脉秘辛,在他脑中反复回荡。
但很快,这些情绪都被强行压下,转化为冰冷的、条理清晰的分析和计划。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满足于在奴隶营中缓慢布局了。母亲的身份如同一个定时炮仗,他必须更快地撬动眼前的局面。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因“奇袭盐仓”而昙花一现、如今又陷入困境的百夫长戈乌。
这枚棋子,或许还能再废物利用一次。
而这一次,他要的不是小小的战功,而是要真正刺痛他那高高在上的兄长,蒙细奴。
黎明的微光透过窝棚的缝隙,照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
那双紧闭的眼眸深处,风暴正在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