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夏浅,院子里的老槐树已是绿叶成荫,投下满地斑驳的光影。
陈默站在树荫下,缓缓演练着云手,心思却全在体内那股新生的、如游丝般难以捉摸的暗劲上。自那日清晨劲透树身之后,他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门内光华璀璨,却路径纷繁,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尝试着在每一招每一式中都催发那股力量,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要么劲力涣散,徒劳无功,要么过于刻意,导致动作僵硬,连原本圆融的架势都变得滞涩起来。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急切地想跑,却总是跌跌撞撞。
“心太急了。”爷爷陈正松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和却直指要害,“你如今,像是刚得了把宝刀的莽汉,只知胡乱挥舞,却不知如何运使。劲,不是让你时时刻刻都绷着、发着的。它该藏时需深藏如渊,该发时方能动如雷霆。”
陈默收势,额上已见微汗,他有些沮丧:“爷爷,我总觉得抓住了,可一用劲,味道就变了。”
爷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招招手,带他走到院墙边。那里有一丛茂盛的迎春花,柔韧的枝条从墙头披挂下来,绿意盎然。爷爷伸手抓住一根看似纤细的枝条,示意陈默:“你来,把它扯断。”
陈默依言,用上几分力气去拉扯,那枝条却极具韧性,随着他的力道弯曲,却丝毫不见断裂的迹象。
“用上你刚得的劲试试。”爷爷又道。
陈默凝神,调动体内那丝热流,贯于指掌,猛地一发力!他自信这一下,便是小指粗的树枝也能应声而断。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柔韧的枝条在他骤然增强的力道下,先是极快地弯曲到一个惊人的弧度,将他大部分刚猛的力量化解于无形,随即借着反弹之势,猛地从他紧握的手中滑脱!枝条“啪”地一声弹回,带起一阵微风,反而抽得他手心一阵火辣辣的疼。
陈默愣住了,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手心,又看看那根完好无损、依旧在风中轻轻摇曳的枝条,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笨拙。
“感觉到了吗?”爷爷的目光深邃如古井,“你用尽力气,甚至动用了初成的暗劲,却奈何不了一根柔弱的枝条。它可曾与你硬抗?没有。它只是顺着你的力,化掉你的力,最后,还借了你的力。这,便是‘柔’的力量。”
爷爷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又指了指墙角一个积满雨水、看似不堪一击的破旧瓦罐。“你用这块石头,去砸那个瓦罐。”
陈默接过石头,掂了掂,用力向瓦罐掷去。“砰”的一声脆响,瓦罐应声碎裂。
“现在,”爷爷又指向院中那个他曾经推动过的厚重石磨盘,“你用这块石头,再去砸那石磨。”
陈默运足力气,将石头狠狠砸向磨盘。只听“铿”的一声,石头自身被震得四分五裂,碎片飞溅,而石磨盘上,只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连裂纹都无一条。
“你看,”爷爷缓缓道,“刚硬之石,可击碎脆弱之陶,却伤不了更为刚硬之磨盘。遇弱则强,遇强则碎。此乃‘刚’之局限。而柔呢?”他再次看向那丛迎春,“它不与你争锋,却能承受你的刚猛,保全自身,甚至在你力竭之时予以反击。水性至柔,却可穿石,绳索至软,却能捆柴。默儿,你现在的问题,是只知刚劲之用,未解柔劲之妙。刚柔并济,阴阳互根,方是太极真意。”
爷爷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在陈默心中轰然回响。他怔在原地,反复回味着那根枝条带来的震撼与启示。原来,自己一直执着于“发力”,却忽略了太极图中那条蜿蜒流转、分割阴阳的“S”线,那才是平衡与转化的关键。
下午去到赵老院子时,陈默的心绪还未完全平复。赵老正在处理一块极其珍贵的黄龙玉原石,玉石内部虽有瑰丽的色泽,但外表却包裹着一层坚硬且颜色斑杂的石皮,行话称之为“僵”。
“小默,你来得正好。”赵老眉头微蹙,“这石僵太硬,下刀重了,怕伤及里面玉肉;下刀轻了,又奈何它不得。你说,该如何是好?”
若在以往,陈默或许会建议寻找更坚硬的工具,或者用更强的力道去攻坚。但此刻,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根柔韧的迎春枝条和爷爷关于“柔克刚”的教诲。
他走近仔细观察,发现那层石僵虽然整体坚硬,但细看之下,纹理之间仍有疏密之分,有些地方隐约能看到细微的裂缝。
“赵爷爷,”陈默沉吟道,“或许……我们不该想着怎么把它‘凿’开。是不是可以像……像春风化雨那样,顺着它本身的纹理和裂缝,用柔和的、持续的劲力,一点点地‘解’开它,而不是‘破’开它?”
赵老眼中精光一闪,放下手中的钢凿,拿起一把更小巧、刀头更圆钝的锉刀:“说下去。”
“我爷爷今天教我,柔能克刚。这石僵是‘刚’,我们的刻刀和力气也是‘刚’,以刚对刚,必有一伤。但如果我们的劲力是‘柔’的,是顺着它、引导它的,或许就能在不伤玉肉的情况下,把这层‘僵’给卸掉。”陈默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试图将心中那种模糊的感悟表达出来。
赵老脸上露出了极为欣慰的笑容:“孺子可教也!你能将拳理用于雕艺,这悟性,难得!”他当即示范起来,手腕极其放松,用那圆钝的锉刀,沿着石僵天然的纹理和裂缝,施加一种均匀而持续的、略带旋转的柔劲,如同抚摩,而非凿击。说来也奇,那坚硬的石僵,在这等“柔和”的攻势下,竟真的开始一点点地剥落,露出里面温润的玉质,而玉体本身,毫发无伤。
陈默看得心驰神动。他接过工具,模仿着赵老的发力方式,将站桩练就的沉静与对柔劲的初步理解,贯注于腕指之间。他不再追求一刀见效,而是极富耐心地,与那坚硬的石僵“沟通”,寻找它内在的节奏与突破口。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需要无比的专注与耐心。但陈默沉浸其中,感受着那种以柔克刚、以韧破坚的奇妙体验。他隐约感觉到,雕刻之道与太极之道,在这“柔”字上,完美地交融了。
傍晚回家,路过村口打谷场,恰逢铁柱和几个半大少年在玩耍。铁柱看见陈默,又想起上次“吃亏”的经历,有些不服气地跑过来:“陈默,再来比比力气!我最近可没少练!”
若是以前,陈默或许会下意识地调动暗劲,让对方知难而退。但今天,他看着铁柱莽撞冲来的身影,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那根迎春枝条。
他不格不挡,也不硬抗,只是在铁柱拳头及身的瞬间,腰胯微转,身形如水般向后微微一“含”,同时手臂画出一个极小的圆弧,轻轻搭在铁柱的手腕上,顺着其前冲的力道,向旁一引一带。
铁柱只觉得自己的全力一击,如同打在了空处,所有的力道都被引偏,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冲去,足足冲出去五六步才勉强站稳,满脸的愕然与不解。
陈默却依然站在原地,气息平稳,仿佛未曾动过一般。他心中涌起一股明悟的喜悦——他刚才几乎没有用力,只是“顺势”而为,便轻松化解了远胜于他的冲力。这,不就是“以柔克刚”的初步体现吗?
“不算不算!你耍诈!”铁柱嚷嚷着,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困惑与一丝佩服。
陈默笑了笑,没有解释。有些道理,需要自己去体会。
夜里,他在日记中写道:“今日方知,‘柔’非软弱,乃是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如藤绕树,如水穿石,不与之争锋,而终能制胜。爷爷以枝条点醒我,赵爷爷以解玉印证我,铁柱以莽撞成全我。刚劲易发,柔劲难求。往后练拳习艺,当时时揣摩这‘柔’中三昧,直至刚柔相济,阴阳调和。”
他放下笔,感觉心中那片因初得暗劲而产生的迷雾,似乎被一阵清风吹散了许多。前路依旧漫长,但方向,已愈发清晰。领悟“以柔克刚”,让他真正向着太极拳的堂奥,迈出了坚实而关键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