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陈默已经坐在赵老院子里的工作台前。那把珍贵的刻刀被他郑重地放在右手边,而面前则堆放着几块形状各异的木料——这是赵老今天给他准备的“考题”。
“今天不急着下刀。”赵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看看你面前的这些木头,告诉我它们有什么不同。”
陈默好奇地打量起来。第一块木料颜色浅黄,质地均匀,第二块深红厚重,带着细密的纹路,第三块则颜色灰褐,表面布满节疤,看上去最为丑陋。
“这块最轻,”他拿起第一块,“这块最重,”手指向第二块,“这块...最难看。”他不好意思地评价第三块。
赵老不置可否,只是将三块木料依次推到陈默面前:“摸摸看。”
陈默依言抚摸。第一块光滑如镜,第二块温润如玉,第三块却粗糙不平,手感迥异。
“这是椴木,质地软,适合初学者。”赵老指着第一块,“这是紫檀,木质坚硬,纹理细腻,是上等材料。”接着,他的手指停在第三块木料上,“至于这个,是块老槐木,满是节疤,一般人看不上眼。”
陈默的目光在那块老槐木上停留片刻,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
赵老微微一笑,拿起刻刀:“今天,我就用这块‘顽木’,教你认识木头的纹理。”
刻刀在老槐木上轻轻划过,出乎陈默意料的是,刀锋所过之处,木屑纷飞,竟露出一道道精美绝伦的纹理——那是年轮与节疤交织成的独特图案,宛如流水,又似云霞。
“这...”陈默看得呆了。
“每块木头都有自己的纹理。”赵老一边运刀,一边讲解,“顺着纹理,刻刀自然流畅;逆着纹理,再好的刀也要卡住。这就叫‘顺纹则易,逆纹则阻’。”
他将刻刀递给陈默:“你来试试。”
陈默接过刻刀,小心地在老槐木上推刀。果然,当他顺着纹理走向时,刻刀轻快如舟行顺水,而一旦不小心逆纹,立刻感到阻滞难行。
“现在明白为什么要先认识纹理了吗?”赵老问。
陈默重重点头,开始仔细观察这块老槐木。这一次,他不再觉得它丑陋,反而从那些节疤和纹路中看出了独特的美感。那是一个个岁月的印记,记录着树木生长的故事。
“纹理,是木头的语言。”赵老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它在告诉你该往哪里下刀,该怎么下刀。一个好的匠人,首先要学会倾听材料的声音。”
整个上午,陈默都在与这块老槐木对话。他用手抚摸,用刻刀试探,用心感受纹理的走向。渐渐地,那些原本杂乱的纹路在他眼中变得清晰有序,仿佛在指引着刻刀的方向。
晌午时分,赵老叫停了练习。他取出一块新的木料——这次是块黄杨木。
“试试这个。”
陈默仔细观察黄杨木的纹理,发现比老槐木细密得多。他小心地下刀,却发现即便顺着纹理,刻刀也常常打滑。
“不同的木材,纹理特性不同。”赵老适时指导,“黄杨木纹理细密,要用更细腻的刀法。这就好比与人相处,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式。”
这个比喻让陈默若有所思。他想起了药圃里那些习性各异的草药,想起了太极拳中千变万化的招式。原来世间万物,道理都是相通的。
午后阳光正好,赵老开始教授更复杂的技巧——如何利用纹理创造出不同的效果。
“看这里,”赵老指着一段波浪状的纹理,“如果顺着这个纹理雕刻,就能表现出流水的动感。”他又指向一处密集的年轮,“这里,可以雕出层叠的山峦。”
在赵老的指导下,陈默尝试着在木料上雕刻最简单的图案——一片树叶。他仔细研究木纹,寻找最适合表现叶脉的走向。刀锋在木面上游走,时而轻快,时而凝重,完全依循着纹理的变化。
当最后一片木屑落下,陈默惊喜地发现,这片借助木纹雕出的树叶,竟比他自己凭空雕刻的要生动得多。叶脉顺着木材的天然纹理延伸,仿佛这片叶子本就生长在这块木料中。
“这就是顺势而为。”赵老满意地点头,“最好的雕刻,不是强加给木料什么,而是帮助它展现出内在已有的形态。”
夕阳西斜时,陈默的手边已经堆了不少练习作品。虽然都还很稚嫩,但每一件都能看出他在努力理解和顺应材料的特性。
“带一块木头回去吧。”临别时,赵老递给陈默一块核桃木,“睡前摸摸它,感受它的纹理。什么时候你觉得能听懂它的话了,什么时候再来雕它。”
回家的路上,陈默一直握着那块核桃木。指尖抚过木面,他能感觉到细密的纹路在指腹下延伸,仿佛真的有生命在跳动。
晚饭时,陈默破天荒地没有参与家人的谈话,全部心思都在那块木料上。就连小妹拉扯他的衣角,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摸摸她的头。
“这孩子,魔怔了。”母亲无奈地摇头。
父亲却笑道:“让他去吧。专注是好事。”
夜里,陈默在油灯下继续研究那块核桃木。在跳动的火光中,木纹呈现出更加丰富的层次。他闭目凝神,只用指尖去感受,那些纹路仿佛化作了一条条溪流,在他心中缓缓流淌。
忽然,他想起爷爷教太极拳时说过的话:“练拳要懂劲,要会听劲。对方的力道来了,不要硬顶,要顺着它的方向引导。”
这一刻,陈默恍然大悟。原来听木纹与听劲是同样的道理——都是要去感受、去顺应那种内在的流动。
他拿起枕边的刻刀,却没有立即下刀,而是先用手指在木料上轻轻划动,感受着纹理的走向。当他终于运刀时,手腕自然而然地跟着纹理转动,刻出的线条流畅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月光从窗口洒入,为工作台铺上一层银霜。陈默放下刻刀,仔细端详着今晚的成果——一道顺着木纹雕刻的波浪纹。虽然简单,却蕴含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感。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八岁的陈默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顺应”的含义。那不是消极的随波逐流,而是积极的因势利导,不是放弃自我,而是在理解规律的基础上发挥创造。
窗外,秋风轻拂,院中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着他心中的领悟。而在他手中,那块核桃木的纹理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