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的中秋悄然临近。
往年此时紫禁城早已是张灯结彩,各宫为筹备中秋大宴忙得脚不沾地。
今年七月间户部那场震动朝野的舞弊案虽已“了结”,但朝堂上下仍旧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与压抑。
皇帝似乎也失了兴致,朱笔一挥,宣布今年中秋宫中不设大宴,各宫自便。
旨意一下,倒让许多人暗中松了口气。
尤其是阿哥所里这些尚未出宫建府的皇子们。少了那些繁文缛节、觥筹交错的场面,反倒觉得自在。
中秋这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一轮圆月早早悬在东天,清辉洒满宫苑。阿哥所东三所的院子里,也难得地热闹起来。
胤禑做东,邀了几位平日还算亲近的皇子小聚。十三阿哥胤祥、十六阿哥胤禄、十七阿哥胤礼都到了。
院子中央的石桌上铺着干净的细棉桌布,摆满了各色应节的点心果子。
有御膳房送来的自来红、自来白月饼。还有王嫔小厨房特制的枣泥山药糕和青禾带着翠喜她们做的桂花糖藕、蟹肉双笋饺。
一盘盘紫葡萄、石榴、蜜柚等时令鲜果也穿插其中。
几盏精致的宫灯挂在廊下,柔和的光晕与清冷的月色交相辉映。
“十五弟这院子拾掇得不错,比我的强。”十三阿哥胤祥一进门就爽朗地笑道。
他穿着宝蓝色江绸常服,腰间束着玉带,身姿挺拔,笑容爽利,是皇子中少有的开朗性子。
他随手拿起一块自来红月饼咬了一口,“嗯,五仁儿的,酥皮做得不错。地道!”
“十三哥说笑了。”胤禑笑着迎上去。
他今日穿着月白色实地纱长袍,外罩一件石青色绣银线暗竹纹的琵琶襟马甲,清爽利落,身量已隐隐与胤祥比肩,只是面容尚显青涩。
“十五哥!我要吃那个糖藕!”小十七胤礼像只欢快的小鸟扑进来,穿着大红织金缎小袄,直奔石桌。
“慢点跑,别摔着!”胤禄跟在后面,他年纪稍长,性子也沉稳些,今日穿了件靛青色袍子显得肤色极白。此刻正看着十七阿哥笑着摇头。
众人落座,气氛轻松融洽。没有长辈在侧,少了诸多拘束。
大家吃着点心,品着青禾特意用木樨清露调制的温润桂花蜜水,说说笑笑。
不知谁起了头,开始行酒令、猜字谜。胤祥才思敏捷,胤禄沉稳应对,胤礼虽小也凑热闹,猜不对就耍赖,惹得众人哄笑。
胤禑也参与其中,清俊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偶尔妙语连珠,引得胤祥拍案叫好。
青禾和翠喜、王进善等人侍立在一旁,不时添水换盏,收拾果皮。
看着廊下灯影里,这群身份尊贵的少年皇子或朗声大笑,或凝眉思索,或嬉笑玩闹,青禾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眼前这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景象……多么美好,又多么虚幻。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掠过史书上的只言片语:胤祥圈禁、胤禄默默无闻、胤礼……
还有那场即将到来,将会席卷所有皇子的腥风血雨。
这些鲜活的生命,最终会走向怎样惨烈或黯淡的结局?
这月圆之夜的短暂欢愉,又能持续几时?一丝无声的唏嘘,如同冰冷的月光,悄然漫过心头。
月上中天,清辉更盛。
胤祥提议到院中赏月。众人移步院中,仰头望着那轮皎洁的玉盘。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每个人的脸上。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胤祥随口吟道,带着几分不羁的豪气。
胤禄接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语气温和。
胤礼眨巴着眼睛,大声喊道:“月亮好圆!像个大月饼!”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胤禑也仰望着明月,嘴角含笑。这一刻,兄弟情谊似乎能涤荡所有阴霾。然而,这宁静之下是否早已暗流涌动?
无人知晓。
中秋过后,上书房放了一日假。
这天天气晴好,秋高气爽。胤禑在阿哥所闷了几日,便想着带人去御花园散心。
御花园内秋意已浓。金黄的银杏叶,火红的枫叶,点缀在苍松翠柏之间,色彩斑斓。
太液池水波光粼粼,倒映着澄澈的蓝天和洁白的云絮。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淡淡的菊香。
几人沿着太液池畔漫步。胤禑兴致不错,指着池中残荷对张保说:“你看那枯叶,倒也别有风致。”张保连连点头称是。
行至一处临水的轩榭附近,忽见前面柳荫下,一个修长孤寂的身影凭栏而立,正望着波光潋滟的水面出神。
那人穿着杏黄色八团龙纹常服袍,在秋日的阳光下异常醒目,腰间束着明黄绦子,身姿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沉郁落寞。
正是皇太子胤礽。
胤禑心头一凛,脚步顿住。身后的青禾等人也立刻屏息垂首。
太子似乎并未察觉有人靠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侧对着众人,面容在树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郁郁寡欢,却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管青玉箫,眼神空洞地望着水面,仿佛那里有他解不开的愁绪,或是回不去的过往。
青禾垂着眼,视线落在太子腰间那条象征着储君身份的明黄绦子上。
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储君,从小被康熙皇帝手把手教导。他精通满汉蒙文、熟读经史、弓马娴熟,若放到现代,绝对是顶尖的精英人才。
如果读完大学马上参加公务员考试,以他的能力,三十五岁的年纪恐怕早已是前途无量的实权厅级干部,甚至更高。
怎么可能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他虽居储位,却被皇父猜忌、被兄弟觊觎,权力架空、郁郁寡欢。
胤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几步,在距离太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胤禑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胤礽仿佛被惊醒,缓缓转过身来。阳光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依旧清俊儒雅的脸庞,眉目如画,只是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愁云,眼下的青影清晰可见,眼神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疏离。
他看清是胤禑,似乎想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没能成功,只化作一丝近乎虚无的弧度。
“是十五弟啊。”太子的声音有些低哑,飘忽不定,“免礼。”
“谢太子殿下。”胤禑直起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的二哥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塞外行围时耐心教他控马的兄长,判若两人。
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柳梢的沙沙声和池水的轻响。
“今日……天气甚好。”太子似乎也感到了尴尬,目光再次投向波光粼粼的水面,没话找话。
“是,秋高气爽。”胤禑低声应和。
又一阵沉默。太子显然无心交谈,胤禑也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再次躬身:“不敢打扰太子殿下雅兴,胤禑告退。”
太子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胤禑带着众人,几乎是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那片被沉重阴云笼罩的水域。直到走出老远,胤禑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回阿哥所的路上,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方才御花园的秋色明媚,此刻在胤禑眼中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
他沉默地走着,脚步有些沉缓。
青禾跟在后面,看着少年皇子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茫然与低落。
太子孤寂落寞的身影,显然对他触动极深。
进了院子,胤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书案前,而是走到廊下的竹椅坐下,望着院中那株叶子已开始泛黄的梧桐树,怔怔出神。
青禾端来一盏温热的菊花枸杞茶,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主子,喝口茶润润吧。”
胤禑没有动茶盏,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青禾:“青禾,你还记得……我七八岁那会儿,随皇阿玛去塞外行围吗?”
青禾微怔,她穿越来时胤禑已病重,自然不记得,但此刻只能顺着说:“奴婢虽未能随行,但听主子提起过,想必是极好的风光。”
胤禑的目光有些悠远:“那时候……我还小,骑马都怕。是太子殿下……”
他顿了顿,“是二哥,他亲自教我控缰绳,告诉我别怕,说马儿通人性。晚上篝火旁,他还把烤好的鹿肉,最嫩的那块,切下来给我……”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质感,描绘着记忆中温暖的片段。
篝火的噼啪声,烤肉的香气,兄长温和带笑的脸庞……与方才水榭边那个满身沉郁,眼神疏离的太子,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他待我……是极好的。”胤禑喃喃道,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皇阿玛……不是最疼爱二哥的吗?从小亲自教导,寄予厚望……一切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呢?”
他抬起眼看向青禾,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少年面对成人世界复杂裂痕时的无措与痛惜,“二哥他……看起来那么不快乐。”
青禾垂手侍立,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
她能说什么?说权力腐蚀亲情?说帝王心术难测?说储君之位本就是烈火烹油?
这些残酷的真相,如何对一个心存孺慕,尚未真正踏入权力漩涡的少年皇子启齿?
她看着胤禑眼中那份纯粹的困惑和难过,最终只是更深的垂下头,声音轻而稳:“主子,天家之事,非奴婢所能妄议。茶快凉了,您趁热用些吧。秋燥,菊花枸杞最是相宜。”
胤禑看着青禾低垂的发顶,又看了看手边那盏散发着清雅菊香的茶。
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终究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端起茶盏,小口啜饮着。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甘苦。
院中梧桐叶落,无声地飘下一片,打着旋儿落在他的脚边。
秋日的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驱不散少年心头那团因窥见天家裂痕而升起的阴云。
皇父的疼爱,兄长的照拂,储君的尊荣……
这曾经在他心中坚固无比的金字塔,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