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近,紫禁城浸润在清冽的秋意与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里。
黄昏的余晖未尽,乾清宫前殿已是灯火通明。
巨大的宫灯悬于雕梁,烛火透过琉璃罩,流泻出温润的光,将殿内金砖地面映得亮如白昼。
空气里混杂着食物的馥郁和上等沉香的清甜。
胤禑穿着一身崭新的石青色皇子常服,袍身上四爪行龙纹在灯影下若隐若现。
他身量依旧清瘦,但气色好了许多,步履也稳当。
青禾穿着一身浆洗得挺括的粉紫色细布新夹袄,外罩半新月白色坎肩,发髻紧贴,只一支素银扁簪,垂手跟在胤禑身后半步,步入这煌煌宫宴。
殿内按品级设席。
御座高高在上,明黄缎的桌围椅披耀目生辉,尚空着。
下方两侧,皇子、宗室、勋贵、重臣依次排开。
胤禑的位置在不起眼的角落,与几位年幼或位份不显的皇子相邻。
青禾侍立其后,目光低垂,只借着布菜添茶的间隙,不动声色地扫视。
丝竹声起,清越悠扬。
康熙帝驾临,明黄常服袍,镶东珠常服冠,面容在灯影下威严中透出节庆的和煦。山呼万岁后,宴始。
青禾忍不住好奇,时不时抬眼向御座望去。千古一帝,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开辟康乾盛世。史书中的康熙帝,如今就坐在不远处的高台之上。
何等戏剧性的一幕。
她感受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竖起,不敢再细想,只强迫自己专注于面前的宴席。
御膳房的太监流水般穿梭,珍馐美馔次第奉上。
攒盘里是紫葡萄、黄鸭梨、红石榴籽。热菜有金红烧鹿尾、清蒸大蟹、酥烂野鸡崽子山蘑。
点心精巧,玉兔和蟾蜍模样的月饼,酥皮翻毛饽饽,青红丝萨其马……
满场杯盏交错,笑语喧哗,富丽堂皇。
太子胤礽端坐康熙帝下首不远,一身杏黄常服,领袖镶繁复云龙纹金边。身姿挺拔,仪态无可挑剔。
他举杯向皇帝祝酒时,姿态恭谨优雅,唇边笑意恰到好处。
当他不言不语,目光垂落金杯时,浓睫下似笼阴翳,眉宇紧锁愁云。
贵气逼人,却如精美易碎的玉器。
雍亲王胤禛坐稍后,一身半旧深蓝色团龙暗纹常服袍,外罩玄色素面漳绒坎肩,低调近朴。
他大多时间安静用膳,吃相斯文,对周遭喧嚣恍若未闻。
他身边清静,唯身后垂手侍立如影的太监苏培盛,及坐得稍近的十三阿哥胤祥。
胤祥宝蓝常服,年轻面庞带爽朗笑,不时侧身与胤禛低语。
胤禛只微颔首,简短回应,面上无甚表情。相较不远处八阿哥胤禩席前络绎敬酒的人群,胤禛处,倒真似热闹遗忘的角落。
青禾垂眼,用公筷夹一块清蒸蟹腿肉,仔细剔壳,放入胤禑面前描金珐琅彩小碟。
“主子,蟹肉性凉,略尝些便好。”她低声。
胤禑正看殿中水袖翩跹的舞姬,闻言“嗯”一声,银箸夹起雪白蟹肉入口,目光若有所思扫过太子沉静侧影,又掠过胤禛孤清角落。
丝竹暂歇,舞姬退下。
胤禛起身离席,似往殿外更衣。片刻后返回,步履沉稳,恰好经过胤禑这不起眼角落。
他脚步微顿。
“十五弟。”声音低沉温和。
胤禑立刻放下银箸,欲起身:“四哥。”
胤禛抬手虚扶:“坐,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在胤禑脸上停留,“气色瞧着又好了些。夜里可还睡得安稳?”
他视线似不经意扫过胤禑空荡的手腕,“那伽楠香珠,戴着可还习惯?”
胤禑垂眸答:“谢四哥记挂,好多了。香珠宁神极好,只是宴席之上,恐有冲撞,收起来了。”
“嗯,那便好。”胤禛点头,“这宴席冗长,你身子刚好,若觉疲乏,早些告退也无妨。”
他语气平淡,嘱咐完,目光在青禾身上极快地掠过。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她脊背瞬间绷紧。
不愧是未来的雍正,如今就有这不怒自威的气势了。
青禾心里不自觉的想起吴奇隆的脸,步步惊心里他饰演的雍正帝总是不苟言笑。现在看了本尊,觉得吴奇隆演的但是贴切,雍正似乎确实不爱笑。
一张冰块脸。
胤禛刚走,一个小身影就跑着溜了过来。是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穿着缩小版的石青色皇子常服,小脸瘦削,面色有些黄,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头发梳成小辫子,跑得气喘吁吁。
“十五哥!”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
胤禑转头,脸上露出真切笑意:“十七弟?怎么跑过来了?”他示意青禾,“给十七阿哥搬个绣墩来。”
青禾忙从旁边搬过一个矮矮的锦面绣墩。心中却是愕然:这就是十七阿哥胤礼?
果子狸?甄嬛传里风流倜傥的“真爱”?
眼前分明是个有些营养不良的小萝卜头啊,没想到未来竟会和他的皇嫂……
青禾跺跺脚,暗嘲自己被猪油蒙了心,电视剧而已,岂可当真。想想雍正那张冰块脸,这小萝卜头敢动他的宠妃?
开什么国际玩笑。
青禾神游回来,看胤礼一点不客气,吧唧一屁股坐下,小短腿悬空晃荡。
“那边闷得很!额娘不许我乱跑,可我看见十五哥了!”他好奇地探头看胤禑桌上的点心,目光黏在那做成小兔子形状的月饼上。
胤禑了然,用干净筷子夹起那只“玉兔”,放到胤礼面前的小碟里:“尝尝这个。”
“谢谢十五哥!”胤礼立刻眉开眼笑,抓起月饼就啃,小脸鼓鼓囊囊,吃得很香。
青禾默默倒了一杯温热的杏仁露,放在胤礼手边的小几上:“十七阿哥,慢些用,喝口杏仁露顺顺。”
胤礼含糊地“唔”了一声,注意力全在点心上。
胤禑看着弟弟的吃相,眼中带着兄长温和的笑意,低声问:“书读到哪里了?师傅可严厉?”
胤礼咽下嘴里的点心,皱着小眉头:“读到《千字文》了!师傅……嗯,还好吧。”显然不愿多谈功课,转而指着殿中央,“十五哥,刚才那个舞,好看吗?”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多是胤礼在叽叽喳喳,胤禑安静听着,偶尔应和几句。
角落里因这孩童的到来,添了几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宴席接近尾声,丝竹渐歇,喧嚣如潮水般退去。
康熙帝已先行起驾回宫。
殿内灯火依旧辉煌,却显出几分人去楼空的寂寥。空气中残留的酒气,菜香和脂粉味混合着,在微凉的夜风里沉淀。
青禾帮着胤禑整理略有些松散的衣襟,准备告退。
她抬眼望向殿外,一轮浑圆的明月已升至高天,清辉洒满殿前的汉白玉广场,将飞檐斗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寂静无声。
远处宫墙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森严冷硬。
一丝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上鼻尖。
不是为这宫廷的华美,不是为宴席散场的寂寥。而是为这轮亘古不变的明月,它照耀过千年,此刻也一定照耀着……
她用力压下不合时宜的念头,垂下了眼。
胤禑似乎察觉到她瞬间的沉默,侧头看了她一眼。
青禾立刻收敛心神,低声道:“主子,夜深露重,该回了。”
胤禑点点头。
离席时他脚步微顿,也抬头望了一眼那轮悬于飞檐之上的皓月。清冷的月辉落在他年轻而沉静的脸上。
回翊坤宫的路上,软轿轻晃,长长的宫道被月光洗得一片清冷银白。
宫灯在轿夫手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四下寂静,只闻轿夫沉稳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更漏。
轿帘低垂,青禾跟在轿旁默默走着。
方才宴席上那些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或矜持或热络的面孔,此刻都模糊了,只剩下那轮高悬的圆月印在心底。
回到西偏殿,伺候胤禑更衣盥洗完毕。殿内只余一盏如豆的灯火。
胤禑靠在炕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串伽楠香佛珠,望着窗外月光下玉兰树模糊的枝影,不知在想什么。
青禾退出寝殿,轻轻带上门。
她走到廊下,庭院里一片寂静,月光如水银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