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悄然而至。
宫墙内,垂柳的枝条早已褪去鹅黄,浓绿如墨,在日渐灼热的阳光下投下厚重而慵懒的阴影。
蝉鸣声尚未成势,只有零星几只在树梢试探性地嘶鸣,宣告着暑气正蓄势待发。
阿哥所里,青禾正和王进善、翠喜一起将一盆盆新开的茉莉、栀子搬到廊下的阴凉处。
洁白的花朵散发着馥郁的甜香,试图与渐起的暑热抗衡。
“仔细着点,这栀子花瓣娇嫩,别碰掉了。”青禾叮嘱着,自己也搬起一盆开得正盛的茉莉。
她穿着薄薄的月白色夏布衫子,外罩一件靛青色无袖比甲,发髻梳得清爽,额角那恼人的淤青终于在时间的冲刷下彻底淡去,只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青禾,主子下学的时辰快到了,这冰碗……”翠喜擦着额角的细汗问道。
“这就来!”青禾放下花盆,快步走进小茶房。
一个半尺见方的白瓷缸子正放在盛满井水的大木盆里湃着,缸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揭开盖子,一股沁人心脾的冰凉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只见缸内是晶莹剔透的碎冰屑,像细小的水晶铺了厚厚一层。冰屑上,错落有致地码放着各色鲜果。
红艳欲滴的西瓜丁,去了籽水灵灵的葡萄,饱满圆润的樱桃,还有几瓣去了衣的荔枝肉,如同羊脂白玉。
鲜果之间,点缀着煮得软糯甜蜜的红豆、绿豆和切成小块的蜜饯果脯。
最妙的是青禾还别出心裁地在上面淋了一层用乌梅、山楂、甘草和少量冰糖熬煮后滤渣放凉的酸梅浓汁,深琥珀色的汁液浸润着冰屑和鲜果,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青禾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拿起一个冰裂纹的甜白釉小碗,用长柄银勺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碎冰、鲜果、豆子和酸梅汁在碗中堆叠出诱人的色彩和层次。
刚盛好,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胤禑带着张保走了进来。他刚从上书房回来,穿着石青色实地纱的夏日常服袍,袖口和领口镶着清爽的玉色绦边。
大约是天气热,他将帽子摘了拿在手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剃得发青的头皮。
青禾抬眼看去,心头微微一动。
不过半年光景,在精心调养和自身发育的双重作用下,胤禑的身量明显拔高了一截。
原本合身的袍子,如今袖口竟显得有些局促,露出了一小段清瘦的手腕。
肩膀的线条也舒展了些,不再是病弱时的单薄。
他的脸庞褪去了最后一丝孩童的圆润,下颌线开始显露出少年人的清晰轮廓。
尤其当他大步走进来时,步履间带着一种轻快的力量感,眼神清亮,举手投足间,已隐隐透出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气。
他再不是翊坤宫西偏殿里那个气若游丝,苍白孱弱的小阿哥了。
“主子回来了。”青禾端着冰碗迎上去,“天热,快尝尝这什锦冰碗,湃了好一会儿,正好入口。”
胤禑接过冰凉的小碗。
沁骨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瓷壁传到掌心,暑气顿时消了大半。他拿起碗中配套的小银勺,舀起一勺。
晶莹的冰屑、鲜红的西瓜、碧绿的葡萄、深红的樱桃、雪白的荔枝、暗红的豆子,裹着深琥珀色的酸梅汁。
送入口中,首先是冰凉的触感直冲头顶,驱散所有燥热。
紧接着,是各种水果清甜多汁的滋味在舌尖爆开,混合着蜜豆的软糯香甜。最后,酸梅汁的底味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腻,带来一丝开胃的酸爽和淡淡的草药回甘。
几种味道层次分明又完美融合,在闷热的午后,简直是人间至味!
“唔!”胤禑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几口下去,额角的薄汗都消了,“好!这酸梅汁配得妙!比光吃果子解腻多了。”
他又舀了一勺,特意多带了些冰屑和酸梅汁。
张保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青禾笑道:“张保小爷也有份,在缸里湃着呢,自己去盛。”
张保欢呼一声,立刻跑向小茶房。王进善和翠喜也笑嘻嘻地跟了过去。
一时间,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银勺碰击瓷碗的清脆声响和满足的喟叹声,暑热似乎也被这冰爽的甜香驱散了几分。
胤禑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慢慢吃着冰碗,看着院中忙碌的众人和那几盆开得正好的茉莉、栀子,难得的惬意。
夏日悠长,课业虽重,但偶尔偷得浮生半日凉,亦是乐事。
七月的紫禁城,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日头毒辣,晒得琉璃瓦都泛着刺眼的白光。
宫道上的青砖滚烫,热气蒸腾而上,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太监宫女们走路都尽量贴着墙根的阴影,脚步匆匆。连树上的蝉鸣都带着一股有气无力的嘶哑。
沉闷的酷热中,一道来自都察院的奏疏,骤然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左副都御史祖允图,上疏参劾户部在收购草豆过程中存在严重贪渎舞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宫闱内外、朝堂上下传开。即便是在相对封闭的阿哥所,胤禑也能感受到那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这日上书房课间休息,师傅踱步去喝茶了。
胤禑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旁边书案的十六阿哥胤禄,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十五哥,听说了吗?户部出大事了!”
胤禑抬眼看他。
胤禄声音压得更低,“说是管草豆的那个什么……希福纳?还有好几个郎中、主事,他们合伙虚报价格,以次充好,贪墨了好大一笔银子!都察院的祖御史都上折子弹劾了!”
胤禑眉头微蹙:“贪墨?多少?”
胤禄伸出两根手指,神秘兮兮地晃了晃:“听说……有这个数!”他做了个“二十”的口型。
胤禑心头一震。二十万两白银!这绝不是小数目!
“皇阿玛……震怒了吧?”胤禑低声问。
“那还用说!”胤禄撇撇嘴,“听说御前议事的时候,摔了茶盏!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点道听途说的不确定。
“好像没深究?就革了希福纳他们几个的职,罚了些银子……”
胤禑沉默着,没接话。张保之前带回的消息里,也提过河南旱灾时户部为钱粮扯皮的事……这户部,水可真深。
回到阿哥所,气氛也有些微妙。王进善在门口迎他时,神色比平日多了几分谨慎。
“主子,奴才听外面都在传呢!”王进善一边给胤禑打扇子,一边小声说,“说是那希福纳家里,查抄出好多好东西!光人参就论筐装!还有人说,这银子肯定不止二十万两,牵扯的人多着呢!不过万岁爷仁厚,不想牵连太广……”
青禾正端着一碗冰镇过的绿豆百合汤进来,闻言脚步微顿。她将汤碗轻轻放在胤禑手边,垂手侍立一旁。
康熙的处理方式……轻轻放下?革职罚银了事?
青禾觉得这些人真是命好,落在康熙手里。如果换做那个以“抄家皇帝”闻名,刻薄寡恩的工作狂雍正……怕不得把户部翻个底朝天,人头都得掉一串。
她悄悄抬眼,瞥见胤禑正若有所思地用调羹搅动着碗中的绿豆汤,脸上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少年皇子似乎也在这一场风波中窥见了帝国肌体深处的一丝沉疴。
“主子,绿豆汤消暑,趁凉用些吧。”青禾轻声提醒。
胤禑回过神,“嗯”了一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冰凉的甜汤滑入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燥热和那丝莫名的沉重。
窗外,蝉鸣依旧嘶哑,暑气依旧蒸腾。
七月的尾巴,热浪达到了顶峰。
午后,连一丝风也没有。
院子里的树叶都蔫蔫地打着卷儿。青禾用新汲的冰凉井水反复擦拭着竹榻,好让胤禑小憩时能凉快些。
王进善满头大汗地提着一个湿漉漉的网兜进来,兜里是一个圆滚滚的西瓜。
“青禾姑娘,快!把这瓜湃上!内务府刚分下来的,说是直隶进贡的黑蹦筋,沙瓤的!”
王进善将瓜小心地放进盛满井水的大木盆里,瓜身沉入水中,发出咕咚一声,激起一圈清凉的水花。
“太好了!”青禾也热得够呛,看到碧绿的西瓜,仿佛看到了一丝清凉,“湃一个时辰,等主子午睡起来正好吃。”
申时初刻(下午三点),胤禑午睡起身,依旧觉得身上粘腻。
青禾将湃得透心凉的西瓜抱到廊下阴凉处,用干净的湿布擦干瓜皮上的水珠。翠喜早已备好了切瓜的刀和几个白瓷盘。
青禾手起刀落,“嚓”的一声轻响,西瓜应声裂开,露出里面鲜红欲滴的瓜瓤,黑色的瓜子镶嵌其中,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主子,快尝尝!”青禾将尖尖的一牙西瓜递给胤禑。
胤禑接过,入手冰凉。他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冰凉的瓜瓤在口中化开,甘甜的汁水瞬间充盈口腔,带着西瓜特有的清香,顺着喉咙一路凉到胃里,瞬间驱散了所有残留的睡意和燥热。
沙沙的口感更是美妙无比。
“嗯!又沙又甜!好瓜!”胤禑满足地喟叹一声,嘴角沾上了点点红瓤。
青禾、翠喜、王进善、张保也各自分得一牙,围在廊下,大口啃着冰凉的西瓜。
甘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得擦,只觉得井水湃过的西瓜,是酷暑盛夏里最朴实无华,却也最令人畅快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