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龙岛北海之滨,龙冢深处。
这里并非寻常墓园,而是龙族安息之所,一座座天然形成的玄黑礁石如同沉默的卫兵,拱卫着这片净土。海浪拍岸的声音在这里也变得低沉,仿佛怕惊扰了永眠的灵魂。
一口厚重的青铜棺椁静静安置在新掘的墓穴旁。棺椁上雕刻着青丘狐族的图腾与北海龙族的云纹,这是夜海辰亲自督造,将曾经的兄弟与如今的敌人,矛盾地融合在一处安息之所。
华为身着整洁的天枢院官袍,面容经过精心整理,苍白却安详,仿佛只是沉睡。他胸口那致命的戟伤已被隐去,但那却是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无法忽视的窟窿。
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最亲近的人在场。海风呜咽,卷着细密冰冷的雨丝,打在每个人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牧小夏穿着一身素缟,站在最前面,娇小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她看着棺椁中再也无法对她微笑、无法温柔唤她“小妹”的兄长,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巨大的悲痛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连哭泣都变得断续而压抑。
夜海辰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一身墨黑。他脸色紧绷,下颌线条僵硬如石,目光死死地落在华为身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悲痛、愤怒、怀念,还有一丝被背叛的冰冷。他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身体感受着海风的凛冽
当工匠准备合上棺盖的那一刻,牧小夏终于崩溃了。她猛地扑上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青铜棺沿,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即将永逝的亲人。
“哥——!”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沉闷的空气,“你起来啊!你再看小夏一眼啊!”
她泪如雨下,身体软软地滑跪在棺椁边,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所有的理智,所有对战争残酷的理解,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失去至亲的剧痛彻底淹没。
夜海辰上前,试图扶住她。
“别碰我!”牧小夏猛地甩开他的手,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混乱,“是你……是你杀了他!海辰,你杀了我哥哥!”尽管她心里清清楚楚,战场上容不得私情,犹豫退缩就是对麾下万千将士的背叛;
尽管她明白,是华为先背叛了兄弟情谊,投身天庭,步步紧逼,最终咎由自取。但道理是道理,心痛是心痛。那是从小将她捧在手心、为她遮风挡雨、比父母更亲的哥哥啊!
她踉跄着起身,像是无法再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无法再面对这个既是丈夫又是杀兄仇人的男人。她转过身,漫无目的地向龙冢外跑去,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小夏!”夜海辰声音沙哑,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双臂如同铁箍,任她如何挣扎捶打也不松开。
“放开我!让我走!我没办法……我没办法面对你!也没办法面对我自己!”牧小夏哭喊着,力气在绝望中迅速流失。
“我不放!”夜海辰将脸埋在她颈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和脆弱,“小夏,我已经失去了华为,不能再失去你!”
他的声音因痛苦而哽咽,泪水决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呕出来:“我与华为……生死与共!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刻骨铭心的伤痛,他的音容笑貌……我从未忘记!一刻都不曾忘!”
他感觉到怀中妻子的挣扎渐渐微弱,只剩下无声的啜泣,才稍稍放松了手臂,却依旧环抱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
“他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我也一样救过他。”夜海辰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哀伤,“可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是我的华仔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非我所愿,但……我别无选择。”他轻轻将牧小夏的身体转过来,看着她泪痕斑驳的脸,伸手温柔地,却又笨拙地替她擦拭。
“这些年来,”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变得深沉而感激,“谢谢你。谢谢你包容我这个不称职的丈夫,谢谢你不辞辛劳,将千鹤与晴子留下的三个孩子视如己出,还将他们照顾得那么好。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他提到孩子,提到家,触动了牧小夏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她想起那三个失去生母、如今又面临风云变幻的孩子,他们同样需要她。
夜海辰抬起头,目光越过哭泣的妻子,越过那具沉重的棺椁,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沉重。
“三天后,灵台之战,关乎祖龙岛存亡,关乎无数将士们和黎民百姓的生死。”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带着背水一战的决绝,“小夏,我需要你。孩子们需要你。这个家,也需要你留下来。”
他没有再说什么恳求的话,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悲伤、挣扎和所有的重量,一同承担在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肩上。葬礼的悲恸尚未平息,战争的阴云已然压顶。个人情感的巨澜,在生死存亡的责任面前,被强行压下,化作更深沉、更无言的力量。
棺椁缓缓沉入墓穴,黄土掩埋了过往的恩怨情仇,也掩埋了一段无法回去的岁月。而活着的人,还要带着伤痕,继续前行。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农历十月十七的月亮,虽已过最圆之时,依旧清冷明亮,将惨白的光辉洒向祖龙岛龙冢深处那座新立的坟茔。万籁俱寂,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远处的礁石,传来沉闷而规律的呜咽。
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窈窕身影,如同鬼魅般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哨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华为的墓前。她掀开兜帽,露出天后凤汐那张绝美却此刻布满泪痕与憔悴的脸。
没有随从,没有仪仗,只有她孤身一人。她颤抖着手,从带来的篮子里取出祭品,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墓碑前——几样精致的点心,都是华为生前偏爱的口味。然后,她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缓缓洒在坟前,晶莹的酒液渗入新翻的泥土。
“华……”她甫一开口,声音便已哽咽破碎,“我来看你了……”
她点燃三炷香,插在坟前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下更显缥缈诡异。接着,她蹲下身,拿出厚厚一叠纸钱,用颤抖的手引燃。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忽明忽暗,如同她此刻摇曳不定、濒临崩溃的心神。
“对不起……华,对不起……”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她眼中滚落,滴在燃烧的纸钱上,发出“滋滋”的轻响,“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卷入这天庭的倾轧,不会去接那必死的军令,更不会……不会死在海辰的戟下……”
她越说越悲恸,最后几乎泣不成声,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坟地里显得格外凄凉无助。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沉浸在无边的悔恨与痛苦之中。
就在她悲恸欲绝、心神最为涣散的这一刻——
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在那座新坟的墓碑顶端,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双眼睛!
那眼睛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如同两簇来自九幽地狱的鬼火,在黑暗中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纯粹、冰冷、充满不祥的绿芒!
凤汐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哭声戛然而止,巨大的惊恐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抬起头,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喉咙里。
就在她魂飞魄散之际,只听——
“喵——嗷——”
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带着几分诡异腔调的猫叫,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随即,那双绿眼动了。一个轻巧的身影从墓碑上一跃而下,落在火堆旁的光圈里——那是一只通体漆黑如夜的小猫,没有一丝杂毛,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幽绿光芒。它体型小巧,蹲坐在那里,尾巴尖轻轻摆动,歪着头,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凤汐,又“喵喵”地叫了两声,声音在空旷的墓地回荡,带着说不清的诡异。
凤汐惊魂未定,捂着狂跳的心口,大口喘息着。看着这只突然出现的黑猫,一个荒诞却又带着一丝希望的念头猛地钻进她的脑海。
民间传说,黑猫通灵,能往来于阴阳两界……它出现得如此诡异,如此巧合,就在华为的坟前,就在她最悲伤的时候……这眼神,这感觉……
她颤抖着,试探地、带着一丝哭腔轻声呼唤:
“华?是……是你吗?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那黑猫依旧看着她,绿色的眼眸深邃如潭,仿佛真的蕴藏着某种人类的情绪。
然而,下一秒,它不再回应。只见它身形“嗖”地一闪,快得只留下一道黑色的残影,便已窜入旁边浓重的黑暗之中,消失在嶙峋的礁石与荒草之间,再无踪迹可循。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凤汐悲痛过度产生的幻觉。
坟地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未燃尽的纸钱在风中明明灭灭,青烟缭绕,如同徘徊不去的幽魂。凤汐独自站在原地,望着黑猫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失落、迷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那只猫,究竟是偶然路过,还是……亡者不甘的执念,藉由这通灵的生物,回来看这尘世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