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大厅之内,炭火烧得并不旺,几点微弱的红光在铜盆中明灭,驱不散满室的阴冷。
苏承锦、诸葛凡、上官白秀三人自书房而出,踏入这空旷的大厅,身上还带着那未曾散去的疲惫气息。
厅中早有两人等候。
一人身着锦衣华服,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座主位上,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厅内的陈设。
另一人则如一尊沉默的石雕,静立于其身后,双手抱胸,双目微闭,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正是从玉垒城风尘仆仆赶来的卢巧成与干戚。
卢巧成听见脚步声,抬眼望来,当他看清苏承锦三人的模样时,口中的茶水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他“噗嗤”一声,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在大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不是,我说几位爷。”
卢巧成放下茶杯,站起身,绕着三人走了一圈,啧啧称奇。
“你们这是去跟大鬼国师百里元治肉搏了三天三夜,还是掉进墨水缸里被人捞上来的?”
“瞧瞧这脸色,这眼圈,啧啧啧。”
苏承锦眼皮都懒得抬,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整个人陷进宽大的椅子里,声音沙哑地回了一句。
“你要是没什么正经事,我现在就让人把你打包,一脚踹回玉垒城去。”
诸葛凡和上官白秀也是各自找了椅子坐下,连反驳的力气都欠奉。
卢巧成嘿嘿一笑,丝毫不以为意,一屁股凑到苏承锦身边的椅子上,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神秘和得意。
“我要是没带着好消息来,能巴巴地从玉垒城赶过来吗?”
他朝着身后随行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手下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木箱中,捧出一个黑色陶土酒坛。
卢巧成走上前拍了拍那粗糙的坛身,对着苏承锦挤了挤眼睛。
“尝尝?”
仅仅两个字,和那一个眼神。
苏承锦原本微闭的双目,骤然睁开。
他那黯淡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一道惊人的光彩,前一刻还如同烂泥般的身躯,猛地从椅子上坐直。
“搞出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冲散了大半。
“酒头留着没有?”
卢巧成见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眨了眨眼。
“放心!”
“您吩咐的事,我哪敢怠慢。”
“那几坛最先出来的,我都单独封存,派了专人看着,谁都不许碰。”
苏承锦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重新靠回椅背,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然不同。
他郑重地叮嘱道:“那酒头,千万别让人当好酒给喝了,那玩意儿喝多了容易出人命。”
“我有大用。”
“我心里有数。”
卢巧成胸有成竹地应下。
苏承锦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黑色的酒坛,迫不及待地挥了挥手。
“打开!”
卢巧成亲自上前,没有用工具,双手抓住坛口那厚重的泥封,猛一用力。
“啵——”
一声清脆的开封声响起。
刹那间,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醇厚酒香,轰然炸开!
这股香气霸道无比,瞬间便充斥了整个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将那原本沉闷阴冷的气息一扫而空。
它不似寻常酒水的清冽或是酸涩,而是一种纯粹的、浓郁的、带着粮食发酵后最精华的芬芳,能直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勾起心底最原始的馋虫。
诸葛凡和上官白秀原本还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闻到这股酒香,二人精神皆是一振,不约而同地朝着酒坛望去。
苏承锦更是直接起身,从一旁取过一只干净的瓷碗,亲自在坛边舀了一碗。
碗中的酒液,清澈透亮,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在厅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微微晃动,竟折射出粼粼波光。
苏承锦将碗凑到鼻尖,闭上眼深深一嗅。
就是这个味道!
他再不犹豫,仰头喝了一大口。
酒液入喉,仿佛一条燃烧的火线,从舌尖瞬间滑入腹中。
一股灼热的暖意,猛地在胃里炸开,随即化作无数道暖流,奔腾着涌向四肢百骸。
连日来积攒的疲惫与寒意,在这股霸道的热力冲击下,竟被驱散了大半。
“哈……”
苏承锦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白雾,只觉得通体舒泰,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真烈!”
他忍不住赞叹道。
诸葛凡与上官白秀早已被这酒香与苏承锦的反应勾得心痒难耐,各自也取了碗,上前舀酒。
诸葛凡学着苏承锦的样子,也是一口闷下。
下一刻,他那张儒雅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
“咳咳……好……好家伙!”
他一边咳嗽,一边捶着胸口,眼中却满是惊异。
上官白秀则斯文许多,他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细细品味。
那辛辣的酒液在舌尖炸开,他眉头微微一蹙,但随即,一股醇厚的粮食回甘便涌了上来,冲淡了那股火辣,只留下满口余香。
他放下酒碗,一双温和的眸子里,第一次闪烁起商人看到金山时的光芒。
“此酒,若论香醇与烈度,天底下难逢对手。”
上官白秀看向苏承锦,语气中带着一丝激动。
“殿下,此物若是拿出去贩卖,何愁金山银山!”
诸葛凡此时也缓过了劲来,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看着苏承锦,眼中满是赞叹与好奇。
“真没想到,殿下居然还有这等酿酒的奇术。”
苏承锦得意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口。
“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
卢巧成看着三人震惊又享受的模样,脸上笑开了花,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那是当然!”
“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
“殿下给的方子,那是神仙方子。”
“再加上我卢某人亲自监工,这酒,想不好喝都难!”
他眉飞色舞地说道:“你们是不知道,这酒刚一出来,那香味,飘得整个工坊都是。”
“那帮老匠人一个个馋得跟什么似的,围着酒坛直流口水,赶都赶不走!”
“就连老干。”
他指了指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干戚。
“他这个从来不喜酒水的铁疙瘩,都忍不住尝了一口,也说好喝!”
众人闻言,都好奇地看向干戚。
只见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居然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干戚点了点头。
“确实,好喝。”
能得到干戚的肯定,这酒的品质可见一斑。
大厅内的气氛,因这一坛烈酒而变得热烈起来。
然而,卢巧成看着三人脸上重燃的希望,却及时地泼上了一盆冷水。
“不过,你们三个也别想得太美。”
他脸上的笑容一收,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诸葛凡,心思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问题。
他眉头一皱,叹了口气。
“可是……原料不足?”
卢巧成点了点头,脸上的无奈掩饰不住。
“先生一语中的。”
“这酒虽好,但耗粮太巨。”
“现在所有的酒加起来,也就几千斤。”
“分给几千个人,一人一斤暖暖身子,也就没剩下什么了。”
“后续想要大规模酿造,根本没有足够的粮食。”
刚刚才升起的希望,瞬间又被现实的引力拉回了地面。
苏承锦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摆了摆手。
“此事不急,我会想办法。”
他的声音沉稳,听不出任何气馁。
“再等等吧。”
卢巧成点了点头,随即又神秘一笑,看向苏承锦。
“殿下,别急着叹气啊。”
“我这边的好消息说完了,可老干那边,也有一个。”
苏承锦闻言一愣。
这才几日功夫,这两个人,居然双双都出了成果?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进门开始,就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沉默男人。
“干戚?”
干戚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身从他身后同样随行的另一名学徒手中,接过一个长条形的、用黑色粗布包裹的物件。
他走到大厅中央,将布包放在地上,一层层地解开。
最后,露出一个造型古朴,通体漆黑的木制刀鞘。
干戚没有多余的言语,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按住刀鞘,缓缓向外抽出。
“噌——”
一声清越的龙吟。
一道耀眼的寒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厅!
那是一柄刀。
一柄苏承锦无比熟悉的,唐横刀式样的长刀。
刀身修长挺直,长约五尺,刀尖锋锐,开着血槽。
最令人惊叹的,是那刀身之上,布满了流水一般,层层叠叠的细密花纹,在光线下变幻着角度,呈现出一种深邃而瑰丽的质感。
这哪里是杀人的兵器,分明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苏承锦的呼吸都为之一滞,他快步上前,从干戚手中接过这柄刀。
入手微沉,分量恰到好处。
整个刀身的重心与平衡性,都调校得堪称完美。
干戚看着苏承锦手中的刀,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名为“骄傲”的火焰。
“按照殿下给的图纸和锻造法。”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
“此刀的锻法,我已经完全掌握。”
“只要回去,我便可以教给手下的学徒,开始量产。”
诸葛凡和上官白秀也早已被这柄神兵吸引,纷纷放下酒碗,凑了过来。
两人虽然不常握刀,但只看这造型,这锋芒,这纹理,便知此刀绝非凡品。
苏承锦满意地点了点头,手掌在那冰冷的刀身上轻轻抚过。
“但是?”
他抬起头,看向干戚。
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干戚那刚刚燃起火焰的眸子,又黯淡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力。
“但是……铁不够。”
“滨州铁矿稀少,质量也差。”
“打造这一把刀,几乎耗尽了我能找到的所有精铁。”
“如果想要大批量锻造,只有一个办法。”
干戚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残酷的现实。
“将我们目前军中所有的兵器甲胄,全部回炉重炼。”
“可即便如此,融出来的铁料,恐怕也不足以武装现有的所有军士。”
大厅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粮食不够。
铁料不够。
昭陵关,那座被朝廷强行关闭的关隘,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咽喉。
让他们空有屠龙之术,却连打造兵刃的钢铁都凑不齐。
苏承锦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刀还入鞘中。
“我来想办法。”
他看着干戚,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回去,按照你的方式,先开始准备。”
干戚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阵爽朗而洪亮的大笑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从大厅之外传来。
“殿下!”
“俺听说干戚这铁疙瘩给您带了好东西来,在哪呢?”
“快给俺瞧瞧!”
话音未落,关临那高大的身影便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赵无疆、苏知恩等一众将领。
他们显然也是听到了风声,特意赶来凑热闹的。
关临一眼就看到了诸葛凡手中的长刀,眼睛瞬间就亮了。
诸葛凡笑着将刀递给了他。
关临迫不及待地接过,入手的瞬间,他那张粗犷的脸上,就写满了惊艳。
他单手持刀,在空中虚劈了几下,感受着刀身的重量与平衡。
“好刀!好刀啊!”
他连声赞叹,随即转头看向一旁同样目露奇光的赵无疆,咧嘴一笑。
“老赵,来,搞一下!”
赵无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军中武将之间最直接的,检验兵器好坏的方式——对砍。
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干戚,见对方微微颔首,表示默许。
赵无疆不再犹豫。
他缓缓抽出自己腰间那柄跟随多年,日夜保养,不知饮过多少敌人鲜血的佩刀。
关临见状,神情也变得专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原本的单手持刀,换成了双手紧握,沉腰立马,摆出了一个标准的架势。
大厅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汇聚在两人身上。
“喝!”
赵无疆低喝一声,没有丝毫花哨,以全身之力,一刀朝着关临手中的新刀,狠狠劈下!
他对自己这一刀的力道,和自己佩刀的坚韧,都有着绝对的自信。
然而。
“铛!”
一声脆响!
火星四溅!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
“哐啷!”
半截断刃在空中翻滚着飞出,落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弹跳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整个场面,瞬间凝固。
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只有干戚,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的眼神里,是对自己作品的,绝对自信。
碎的,是赵无疆的那把佩刀。
赵无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手中只剩下半截的刀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这把刀,跟随他出生入死,是他最信赖的伙伴,竟然……就这么断了?
“卧槽!”
关临的惊呼声打破了寂静。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新刀,刀刃上,连一个豁口都没有,依旧寒光闪闪,完美无瑕。
“好刀啊!”
他兴奋地大吼,看向赵无疆断刀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赵无疆回过神来,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羞恼,只是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那半截断刃。
他看着那光滑的断口,许久,才吐出五个字。
“确实是……好刀。”
苏承锦看着这一幕,笑了。
他走上前,从兴奋不已的关临手中拿过刀,高高举起。
“自今日起,此刀,便是我安北军的制式军刀!”
他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其名,安北!”
关临兴奋地搓着手,看向干戚。
“我说老干,这宝贝啥时候能给兄弟们都配上啊?”
“到时候人手一把,冲进大鬼蛮子的军阵里,还不得跟砍瓜切菜一样,把他们的脑袋都给拧下来?”
干戚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没好气地回道。
“我是人,不是能凭空变出铁来的神仙。”
“就算我能不眠不休地打,也没有原料。”
“除非,你们让我把现在十万大军的兵器甲胄全都融了,我或许能给你们凑出几万把来。”
“否则,现在就别想了。”
关临脸上的兴奋顿时垮了下去,他咧了咧嘴。
“啥玩意儿?”
“能看不能用,那有个屁用!”
他嘟囔着,却依旧爱不释手地拿着那把安北刀,翻来覆去地看。
“有刀鞘没?”
“这没个鞘,带身上也膈应啊。”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便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赵无疆。
赵无疆看着他手中的刀,眼神炙热。
“正好我的刀坏了。”
“给我。”
“我不要刀鞘。”
关临一听,立刻把刀抱得更紧了。
“不行!凭什么给你?”
“你刀碎了,那是你自个儿使劲太大,怪得了谁?”
“这刀我喜欢,我得拿着!”
“给我!”
“不给!”
看着这两个平日里万人之上的将军,此刻像两个抢玩具的孩子一样争执不休,苏承锦和诸葛凡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干戚看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从关临手中拿过那把安北刀,重新装入刀鞘,然后恭敬地递还给苏承锦。
他对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冷冷地开口。
“你们的兵器,殿下早就为你们画好了图纸。”
“正在锻造。”
“等等吧。”
关临一听这话,眼睛瞬间又亮了。
“真的?!”
他立刻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那就成!”
赵无疆也不再争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期待。
赵无疆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断掉的佩刀,忽然觉得,这把跟随了自己多年的老伙计,其实……也就一般。
苏承锦看着众人嬉笑打闹的模样,心中的阴霾却并未完全散去。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将军府的层层院墙,望向了南方。
昭陵关。
那道关隘,必须打开。
否则,他今日所见的这一切,这神兵,这烈酒,这群英才,都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别说平定大鬼,收复失地。
用不了多久,他们连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下去,都会成为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