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荆轲与高渐离入住忘川,已过去数日。谢珩留意到,那位昔日慷慨悲歌的刺客,似乎并未如其他初至名士般,或沉浸于忘川奇景,或急于与故人新知交往。他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待在自己与高渐离比邻的院落中,偶尔外出,也是独行于较为僻静的山崖水畔,神色沉郁,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悲愤与憾恨,仿佛比忘川河水还要深沉。
这一日,晨曦微露,忘川河上弥漫着淡淡的紫霭,彼岸花在幽光下静静燃烧。谢珩于河畔巡视灵脉,远远便瞧见荆轲的身影正蹲在一处生有奇异幽冥植物的崖壁下。他并非在欣赏风景,而是神情专注地辨识、采摘着一些散发着微弱莹光的草药,动作略显笨拙,与他那刺客的凌厉身手颇不相符。
谢珩缓步上前,语气平和地招呼道:“荆轲先生,好早。可是对此地灵植感兴趣?”
荆轲闻声,动作一顿,迅速将手中几株泛着蓝光的“幽瞳草”收入怀中备好的布袋,站起身,对着谢珩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他眼神有些闪烁,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并非感兴趣……只是,高兄他……目不能视,行动多有不便。我听闻忘川灵物皆有奇效,便想试着找寻一番,看看能否……能否寻到治愈他眼疾之法。”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却又隐隐透着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不安。
谢珩闻言,心中轻轻一叹。他看着荆轲那双因采撷草药而沾染了泥土、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爆发力的手,目光复杂。忘川汇聚青史星辉,名士魂灵于此显化,大多会处于其神魂认同的、相对完满的状态。若依常理,高渐离既已至此,其失明之疾理应痊愈才是。如今他依旧目盲,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失明并非单纯的肉体损伤,而是源于其自身神魂深处的某种“选择”或“执念”——是他自愿如此。
“荆轲先生,”谢珩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高先生之疾,或许……并非寻常药石所能医治。”
荆轲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与不解:“使君此言何意?难道这忘川之地,也无力回天?”
谢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先生与其在此独自寻觅,不若……多与高先生谈谈心。或许,答案就在高先生自己心中。”他顿了顿,做出邀请,“若先生不介意,谢某此刻便随先生一同去看看高先生,如何?”
荆轲看着谢珩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心中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有劳使君。”
两人来到高渐离的居所。院门未关,尚未走近,便听到一阵低沉而悲凉的筑音自院内流淌而出。那乐声不似易水送别时的激昂壮烈,而是充满了无尽的哀婉、迷茫与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在泣血,在叩问,听得人心中发酸。
步入院中,只见高渐离独自坐在一株墨竹下的石凳上,依旧是一身素净麻衣,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原本闭合的双眼上,此刻竟蒙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纱巾在忘川微风中轻轻拂动,衬得他清俊的面容愈发苍白,也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与脆弱。他修长的手指正在那具古旧的五弦筑上熟练地拨弄、击打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对谢珩与荆轲的到来似乎毫无所觉。
荆轲看到那方白纱,脚步猛地一滞,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珩静静立于一旁,并未打扰。直到高渐离一曲终了,余音在竹林中袅袅散去,他才轻声开口:“高先生。”
高渐离“望”向谢珩的方向,微微颔首:“使君。”他的感知敏锐,自然也察觉到了荆轲那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荆卿也来了。”
荆轲一步步走到高渐离面前,蹲下身,目光死死盯着那方白纱,声音沙哑得厉害:“高兄……你的眼睛……为何要蒙上这……”他想问为何要蒙上纱布,难道伤势有变?可话到嘴边,却又哽住,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
高渐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筑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容,没有回答荆轲的问题,反而轻声问道:“荆卿,自易水一别,你……可想知道,你走之后,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荆轲浑身一震,他当然想知道!他无比想知道他失败之后,燕国如何,太子丹如何,尤其是他这位至交好友,又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他重重地点头,喉咙像是被堵住:“想!高兄,告诉我!”
高渐离深吸一口气,那双被白纱覆盖的眼眸仿佛看向了遥远的过去,手指无意识地在筑弦上划过,带起几个零落而悲怆的音符。他开始缓缓叙述,声音平静,却字字染血:
“你事败的消息传回,举国……不,是整个天下都为之震动。秦王震怒,大军压境,燕国……很快便如风中残烛,太子丹……也……”他顿了顿,跳过了一些不忍提及的细节,“我隐姓埋名,藏匿于宋子县一家酒肆为佣保,日日听着往来客商谈论秦军的势如破竹,谈论秦王的赫赫威仪,也听着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的哀嚎。”
“我心中之痛,之恨,难以言表。每当夜深人静,我便忍不住取出这筑,击打那首我们曾在易水河畔共歌的曲子。那悲声,引来了主人,他知我善击筑,便让我在堂前演奏……渐渐地,我的名声,又传了出去。”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宿命般的嘲讽。
“后来……后来,我还是被发现了。秦吏将我缉拿,押送至咸阳。那嬴政……”提到这个名字,高渐离的声音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他听闻我击筑之艺,竟……竟赦免了我的死罪,只是熏瞎了我的眼睛。”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蒙眼的纱布,语气淡漠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他以为,夺去我的视力,我便再也无法构成威胁,可以安心为他演奏,供他取乐。”
听到“熏瞎”二字,荆轲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
高渐离继续说着,语气渐渐有了一丝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悲恨,而是掺杂了更复杂的情绪:“我佯装顺从,日日为他击筑。我的筑声,时而哀婉,时而激昂,他听得入神,渐渐放松了警惕……甚至后来出游巡幸,也常召我登船,于舟中演奏。”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与决绝:“那一天!机会终于来了!我早已在筑中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当他闭目沉浸于乐声,靠近我时,我举起这沉重的筑,用尽我毕生的力气,朝着他所在的方位,猛掷过去!”
荆轲听得屏住了呼吸,仿佛身临其境,心脏狂跳。
然而,高渐离接下来的话语,却充满了无尽的挫败与悲凉:“可是……我失败了。他身边的侍卫反应太快,而我……一个盲人,终究失了准头。筑,砸在了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铅块散落一地。”
他停了下来,院中一片死寂,只有忘川风过竹梢的沙沙声。
良久,高渐离才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又仿佛蕴含着惊涛骇浪的语气,继续说道:“他没有立刻杀我。他只是走到我面前,隔着侍卫,用那种……我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的、居高临下、带着讥诮与冷漠的声音对我说……”
高渐离微微仰起头,白纱下的脸庞对着灰蒙的天空,一字一顿地复述着那锥心刺骨的话语:
“他说:‘高渐离,你以为你的仇恨很了不起吗?你以为杀了朕一人,就能阻止这天下一统的大势?可笑!天下百姓苦于战乱分裂久矣,期盼太平如久旱望甘霖!这统一六合,书同文,车同轨,非朕一人之功,亦非朕一人之欲,乃是顺应时势,乃是结束这数百年涂炭生灵的必然!尔等眼中,只有燕赵之私仇,何曾见过天下苍生之血泪!你的眼睛,早已被狭隘的仇恨所蒙蔽,留着何用?’”
“哈哈哈哈……”高渐离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悲怆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自嘲,“他说得对……他说得对啊!荆卿!”
他猛地转向荆轲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我这才明白,我这双眼睛,不是被秦吏熏瞎的!早在易水送别之时,早在日夜想着为你复仇之时,它们就已经被那滔天的仇恨、被那固守一隅的执念所蒙蔽了!我看不见天下大势,听不见万民渴望!我要这双只能看见仇恨、看不见黎民苍生的眼睛,还有何用?!还有何用?!”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嘶吼出声,伴随着话音,他猛地抬手,狠狠地向自己的双眼抓去!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决绝的自毁意味!
“高兄!不可!”荆轲骇然失色,猛地扑上前,死死抓住高渐离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他感觉到高渐离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那单薄的身躯里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与痛苦。
高渐离挣扎了两下,终究无力地瘫软下来,伏在冰冷的筑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后来……后来我便自己……彻底弄瞎了这双无用的眼睛……”他断断续续地,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然后……投进了那冰冷的湖水……荆卿……我……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荆轲呆呆地蹲在原地,紧紧握着高渐离冰冷的手,整个人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嬴政那番话,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天下大势?苍生血泪?他行刺之时,心中所念,是报燕太子丹知遇之恩,是雪国破家亡之恨,是阻暴秦东进之势……何曾……何曾真正站在那云端,俯瞰过这天下苍生的角度?
他一直以为,自己与高渐离,是反抗暴政的英雄,是舍生取义的壮士。可如今,高渐离那撕心裂肺的诘问,那被仇恨蒙蔽最终自戳双目的决绝,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中反复切割。他们的壮举,他们的牺牲,在那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面前,究竟意义何在?是螳臂当车?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狭隘?
他看着伏在筑上,因极度痛苦而蜷缩起来的高渐离,看着那方被泪水浸湿的白纱,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仿佛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谢珩始终默然立于一旁,静静聆听着这段交织着个人情义、家国仇恨与历史悖论的悲怆往事。他看着痛苦不堪的高渐离,看着陷入巨大迷茫与震撼中的荆轲,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历史的评判,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个人的英勇与悲情,在时代的车轮下,往往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又如此可歌可泣。
他悄然转身,衣袂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默默离开了这座被无尽悲凉笼罩的小院。将这片浸满了血泪与挣扎的空间,完全留给了这对跨越了生死、却依旧被历史枷锁紧紧束缚的故友。
竹影摇曳,忘川水长流。而那悲凉的筑音,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