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看上去四五十岁，他双手撑着老派的手杖，头发整齐地梳进一顶绅士礼帽下。
顾零从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找到了一点昔日旧人的熟悉感，她记得这个研究员好像姓于，在刚才的系统播报中姓于的只有一个，他名字叫于觅。
“于觅研究员，好久不见啊，难怪本来应该空置的地方，不仅设备可以运转，还增加了研究项目，原来守住盖亚旧址的是你啊，或者我现在应该叫你‘卡戎之主’？”
顾零双手抱胸，依靠在了门框上，她并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于觅费心尽力地把自己引到这里来，绝不只是想叙旧这么简单，现在自己不能使用EVoL，在弄清他的真实目的之前，对待这个明显的陷阱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我是什么身份都无关紧要，我守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埋藏着我们这群人的研究梦想，埋藏着改变世界的种子，而且这里——”
于觅眼里的慈爱没有能掩盖那一丝的疯狂，他张开手臂，像是要介绍什么，又像是在迎接漂泊归家的孩子。
“也是你诞生的地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家啊。”
顾零没有出声附和也没有打断他，于觅的精神状态明显有些奇怪，可哪怕是疯言疯语，或许会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窥见自己诞生的真相。
但为了防止他突然发难，顾零已经悄悄握紧了后腰的枪。
于觅也并不在乎顾零的反应，像是在心中积郁已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
“当年小组的人日复一日待在这里陪伴你，我们就像养育自己的孩子一样养育你，以为那是人类和深空联系最亲密的时刻…………”
（嗯，对，每天都陪着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像养育自己孩子一样教我学习识字来判断我的智力，收集一切关于我的数据，除了没有父母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杀死自己的孩子，在你们心里或许是真的把我当自己的孩子了。）
顾零在心里翻着白眼吐着槽，房间里闪烁的全息投影在于觅身后隐现，几个面容破碎的身影聚集在了一起，又随光影消散，那是Unicorn研究小组成员的照片，有一些顾零还记得，有一些却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
“裂空灾变后，小组也解散了，许多人下落不明………只有我留在这里，守在这里。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我等你很久了。”
（我谢谢你啊！求你，别等，真的。）
顾零将目光移到了于觅的脸上，这张脸和裂空灾变后再见时的奶奶与陈非凡一样，写满了历经的沧桑和疲惫，看来他在裂空灾变时也遇到了改变他人生的磨难，只不过他选择了和奶奶他们完全不同的道路。
“所以你和EVER串谋，举办斗兽游戏就是为了引我单独到这里来见你，现在你见到了，可以说说你的目的了吗？”
顾零对那些于觅自己美化过的往事不感兴趣，当时每次投票杀死自己时，他们这些人里没多少投的是反对票，他们的起点或许只是,却走上了离初心越来越远的道路。也许不对自己的记忆美化处理，他们早就崩溃了。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待赎我当初留下的一个罪孽。”
“哦？你的罪孽需要我的到场才能消解………那我猜猜，难道是因为我的诞生？”
顾零开始引导于觅的思维往自己诞生的方向走，这是自己重回盖亚想要知道的真相。
“是啊，你的诞生是一个并不古老，但足够神圣的开始………”
星球能量演进的虚拟投影在旧址中央播放，星球诞生，消亡，再诞生，消亡。
这已经是顾零第二次看这种类似宇宙洪荒史一样的东西了，黑猫也曾给自己看过，这其中到底在暗示自己什么，顾零想不明白，她疑惑地看向于觅，而此时于觅凝视着影像上浮动的数值曲线，神情动容。
“多么美丽的循环。”于觅发出了源自内心深处真挚的感叹。
“我问的是我诞生的来源，不是全人类，没必要从星球成型开始讲起吧。”
虽然在自己的身上确实会发生星球演进般的现象，但这和真正的星球演进还是天差地别的。
“你以为这是一颗星球的循环么？不——它是你的生命，你的力量。”
于觅有些激动地指着画面，顾零蹙眉看着于觅，他现在真的清醒吗？等等………
似有一线灵光闪过脑海，顾零再次看向了画面下方那些浮动的数值曲线，其中一个数字引起了顾零的注意。
静息状态基础输出能量值：“3021.7单位”，这是顾零心脏里最低限度的能量输出值，也就是未融合其他以太芯核之前，原初芯核的基态能量值………
而原初芯核的能量确实是生命的能量，当时的Unicorn研究小组一直在收集原初芯核的波动数据，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频繁杀死自己的原因，他们人为地加快了原初芯核能量演进的过程，以此来收集最完整的数据，那个数据曲线的具象化画面，应该就是于觅现在给自己看的星球演进史了。
看来于觅守在盖亚旧址里，并没有放弃对这些数值的研究，以他对研究Unicorn的执着和痴迷，那些新增加的研究项目说不定也和自己这副躯体的诞生有关。
顾零被于觅在盖亚旧址里的研究勾起了兴趣，她抬起了下巴，眼含兴味地开口道：“接着说。”
于觅看到了顾零脸上的恍然大悟之色，他欣慰地点了点头，像是终于看到孩子成长了的父母般。
“你是EVER创造出来的最美妙、最伟大的生命。这要从2034年，人类接收到的那缕微渺的深空信号说起了。”
这好像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顾零找到了一个小板凳不怎么规矩地坐了上去，她曲肘靠在凳子的扶手上，支着下颌，准备认认真真地听一听于觅的说法。
“2034年，地球首次接收到了一段深空信号，破译解读出一个关于星球追寻永生的故事。原本普通的星球倚靠着一种永不枯竭的宇宙能源，完成了永生。我们因此得到灵感，要进行一场能创造出‘永不枯竭的宇宙能源’的对撞实验。”
虚拟屏幕上开始播放他们进行对撞实验的影像，那是在一个球形的透明舱体中进行的能量对撞实验，每一次碰撞都携带着难以估量的力量，球体中的能量浓到凝结成了黑紫色的雾状，像是一朵缩小的宇宙星云被锁在了其中。
于觅的声音没有停歇，他继续述说着顾零穿越来以前，游戏中都还未曾提及的秘辛。
“实验经过几次失败，终于成功了一次——宇宙能量出现了！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它竟然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身体里。那个孩子，就是你。”
图像里的星云在于觅有些疯癫的叙述中开始闪烁电光，如雷鸣般的巨响震动着整个对撞舱，顾零终于被这刻入骨髓的响声重击了心魂，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副画面，这是断魂崖下天雷的威压！！！
她几乎失神地更加靠近了那面虚拟的影像，在那团黑紫的能量星云中，有什么正在诞生，然而在那东西出现的下一秒，剧烈的爆炸淹没了画面，等刺目的光芒散去，对撞舱里的星云已经消失无踪。画面一闪，在另一个观察舱中，一副幼小的身躯同样发生了能量的爆炸，而那副身躯——正是自己的模样！
“那股被我们期待已久的强大能量波动，来源于你的身体。无法解析，无法估量，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能量的演进方式就像一颗星球的成长，在第27天时到达顶峰，在第36天时进入衰败，在第41天时，彻底坍缩死亡，继而爆炸。可是爆炸后很快，这股力量又凝聚起来，再次像一颗星球那样开始了演进。所以我们推测，你身体里以太芯核的力量，就是一颗星球的能量。”
于觅热切的目光从投影转向了顾零，似乎在希冀顾零给出一个肯定。
纷乱的思绪在顾零的脑中重组，看来自己的灵魂穿越和主控的第一次爆炸也不完全是偶然。
深空信号、对撞实验、主控身体的爆炸………这些看似独立的碎片就快要被一根无形的线索串联起来了。
“有意思。听起来，我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毁掉一切，重建一切？你特地告诉我这个真相，是想让我帮你毁灭世界？”
顾零是故意这么说的，只有质疑才能让于觅说得更多，但她也是真的很怀疑以太芯核的力量可以毁灭或新生一个世界。
她不否认以太芯核的力量的确实现了很多不可能实现的事，比如自己的死而复生、比如空间的穿梭、比如将不同物种的力量融合。
可要是能做到毁天灭地，自己现在就想把EVER永远地抹除掉，还用得着苦心孤诣的筹谋吗？
于觅听完顾零的话，展开的双手缓缓落下，他的神情蒙上了一层落寞。
“你一时不肯相信，这不怪你，就连当时亲眼目睹了你的诞生的我们，也都有些无措，是要让你像一个普通人那样长大，还是把你当成资源来利用。这力量过于强大，会不会引发灾难…………”
于觅的情绪在“灾难”两个字出口时陡然下沉，顾零皱了皱眉，哪怕真正疯癫的人，看似混乱的话语中也会藏着真相的冰山一角。
从他这些话里，顾零大概推测出EVER当初想要通过Unicorn得到的是比地球原生能源和芯核能源都更强大、庞大的新型能源，是那段神秘的深空信号中所说的实现永生的能源，他们将之命名为“以太”。
而于觅口中的“灾难”不会是指裂空灾变吧。
“人类的一切进步都来源于欲望，而这些欲望也早晚会反噬人类自身，EVER对永生未来的欲望创造出了我，就没有想过我终有一天会把EVER吞噬殆尽？”
于觅听到顾零的话怔愣了一会，然后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是啊，欲望………当时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多么大的诱惑………我们讨论了许多轮，就在争论不休时，裂空灾变发生了。那件让我最遗憾，此生都最难以弥补的事，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我的事业和梦想，我的同事们，我们一起奋斗的日子……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顾零察觉到于觅的情绪开始失控，她目光扫过离于觅还有一段距离的操控台，慢慢向着门口的方位挪去。
于觅犹如忏悔般，重重跪倒在地，他的膝盖陷入地下触发了一处难以察觉的机关，能量吸力从地下向顾零涌来，滑轨震动的声音中，偌大的实验室开始整个摇晃起来。
察觉到脚下传来的异动，顾零迅速后撤，原本只在几步之后的大门变成了坚硬的墙面，背后不知道何时降下了一扇巨大的弧形玻璃，冷冰冰地阻断了退路。
顾零拔枪上膛，迅速朝着于觅开枪，子弹击中了于觅的左肩，但他却像毫无所觉般仍跪在原地。
上方和斜前方那些原本悬吊在半空的弧面玻璃也已近在咫尺，几扇玻璃即将闭合成为完整的牢笼，而顾零就在这颗球腔之中，如同被琥珀封裹的虫豸。
“你说得没错，人类的欲望创造了你，而你也将灾难和毁灭带给了人类，你去吧，去终结我们的错误………你去吧………去吧………”
顾零没有再去听于觅的疯话，她冷静地摸出一根狭式爆破弹插入玻璃彻底闭合前的缝隙里，然后趴下。
瞬间引爆的冲击在球腔内共振，顾零只觉得大脑受到了重击，但她成功听见了滑轨阻滞的声音。来不及等待视野恢复，顾零利用身体前冲的力量狠狠一枪砸在玻璃接缝处，艰难地撑开了半个手掌大的空当。
顾零的枪口再次瞄准了于觅，要阻止他继续按着那个开关。就在顾零准备扣动扳机的前一秒，一股巨力冲击进了顾零的心脏，接着是双手和双脚，强大的冲击瞬间将顾零掀翻，苦苦支撑的一线生机就此彻底闭合。
因为爆炸而模糊的视线缓慢恢复，顾零看到了将自己的身体洞穿的五条蓝色光线，她吐出一口鲜血，艰难抬头看向于觅，他此时已经摇晃着站起，撕下了伪装的慈爱与和善，疯狂的本质彻底显露了出来。
“不要再挣扎了孩子，在游戏期间，我已经得到你现在的EVoL数据了。”
于觅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玻璃传入舱体内，这是视频里自己魂魄到来时的那个能量对撞舱，它已经开始了运作，悬浮在将近两米的半空。
于觅站在下方，手中的控制器染着一些血迹，他举起一枚芯片，插入了控制台上的凹槽。
“只要把这个录有你数据的芯片插入读取槽，这台机器就可以用反物质技术将你的能量对冲。”
顾零在对撞舱内艰难支撑起身体，鲜红的血液滴到了她的脚下，于觅看着如此狼狈的自己还能露出温柔的笑容，只是那笑容被那双怨恨的眼睛扭曲成了狰狞面孔。
顾零再次尝试凝聚力量，但仍然毫无反应，心脏和四肢的力量随着血液的流出被抽离，她干脆坐了下来，或许这一次是真的会死了。
刚才播放的能量对撞实验视频里，顾零的确感觉到了天雷的威压，黑猫说过它和神语者的交易，也说过维度不同的问题。顾零自己也想过，按照常理来说，要跨越维度穿越世界很难，奶奶也说过，自己的诞生是意外，这种对撞实验他们应该做了很多次，但只有那一次成功的建立了某种跨越维度的通道，让自己的魂魄穿越了过来，并和主控的身体链接到了一起。
现在自己又回到了这个打开通道的对撞舱，说不定真的会毁灭掉自己的意识，这具身体大概还是不会死，只是自己的灵魂就不好说了。
“回去吧，回到你的来处，你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是啊，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没想到到最后却是一个疯子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人类妄图掌控你这样过于强大的力量，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裂空灾变和流浪体的出现，就是因为我们当初的贪心………我们不该让你诞生。我们亲手给这个世界带来的罪孽，也需要我来亲手终结…………”
混乱、剧痛、失温………身体持续在被碾压着，一阵阵袭来的眩晕让顾零意识到舱内的空气在持续被抽离，压强骤然降低，肺部的空气迅速膨胀，这样下去自己大概会先死于肺破裂。
“那些怪物，还有天空中的宇宙空洞，都是你带来的………灾难，你是这个世界的灾难，我们早该毁掉你……要不是让你在灾变中逃了，我早就毁掉你了，这一次……我要完成我该做的事，为当年的自己赎罪！”
下方于觅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变得无比狰狞，顾零看着他却轻轻地笑了。
“如果……我有造成这一切的能力……那为什么………现在我……还能被你困住……就算我死了，这些灾难也不会……消失，这是………人类必经的磨难。”
顾零是真的觉得主控很冤，这副身体不是她选择的，未来的路也不是她选择的，她和深空的男主们一样，被一条命运的锁链拉扯着滑向深渊，而于觅却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主控的错。
而至于自己，或者真的是一个错，顾零不想存在，是因为存在本身就意味着被某种形态和规则所束缚，想彻底的摆脱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只有消除“存在”本身。
前世的世界里，到自己最后的时刻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牵念的人或事了，所以顾零毫不犹豫地跳了断魂崖。
然而不知道有多少机缘巧合，让自己的灵魂来到了这里，自己的存在与否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并不重要，一个夺舍的孤魂而已，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所有人只会认为主控是失忆了。
一个科学的世界，怎么会允许一个玄学的灵魂存在呢。
“回去吧，回去………去死吧………！！”
顾零在于觅最后的声音里慢慢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