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琴——从同村姐姐到 KtV 前台
我第一次进KtV,不是为了唱歌,是为了逃暑假作业。
那天晚自习下课,教室里热得像锅盖刚掀开,空气里全是练习册的粉灰味。
崔大宝用卷子扇风:“再这样补下去,我感觉自己不是上初二,是被加工成猪脑花。”
“你那脑花也不太值钱。”我头没抬,盯着最后一页习题。
“走不走?”他往桌上一趴,一脸郑重,“我们今天去干个大事。”
我下意识警惕:“偷校长的风扇?”
“比那高级。”他压低声音,“去KtV。”
我愣了一下:“初中生去KtV?你是不是对自己家经济状况有什么误解?”
“我们就唱一个小时,喝果汁,学生价。”他挥挥手,“我哥在那打工,能打折。”
“我还得回去写作文。”
“你再这么写,再过两年作文题目叫《难忘的一个暑假》,你只能写‘我跟练习册谈恋爱’。”
……这一刀捅得挺准。
在同龄人“集体作案”的怂恿下,人是很难守住底线的。
最后我们七八个男生,凑了点钱,约好搭最后一班进县城的中巴。
“就一个小时。”我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唱完回来继续写作业。”
后来事实证明,人一旦开始给自己找这种借口,基本就回不去了。
1
县城的夜,比镇上热闹。
街边烧烤摊油烟冒得老高,烤串香味夹着孜然味一路铺开,混着汗味和汽油味,闻着就有点上头。
KtV在一条小商业街中段,门口一块巨大的荧光牌,写着“星月KtV”,灯一闪一闪,像在抽风。
门口站着两个人发小卡片,看到我们一群穿校服的,眼神明显一愣:
——这种未成年顾客,赚的是哪一块?
崔大宝抢先一步:“学生,包间,唱一个小时,不喝酒。”
对方秒懂:“行行行,里边请。”
一进大厅,冷气“呼”地扑过来,差点把我晒了一天的汗味冲掉。
大厅地面踩着有点粘脚,墙上挂着几幅廉价油画,灯光调得暧昧——那种“明明只是装了黄灯泡,却叫自己‘暖光环境’”的水平。
我本来还在四处打量,前台那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门:
“几位小帅哥开房……咳,开包厢?”
我一抬头,整个人愣住了。
前台桌后面,坐着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人,穿着一件碎花小衬衫,脸上妆不算浓,嘴角那颗小痣非常眼熟。
我们对视了两秒。
她先眯了一下眼,像调焦似的,突然瞪大:“……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我条件反射回敬。
这就是人际关系的微妙——既像问候,又像审问。
“你们认识?”旁边一个同学八卦雷达瞬间拉满。
“同村的。”她先开口,嘴角一勾,“我以前还是他‘大姐头’。”
她站起来,从前台探出半个身子,仔仔细细打量我一圈:“长高了啊,小宴子。”
“你也……”我憋了一下,“化妆化得挺高的。”
她“啪”地在我脑门上轻敲了一下:“还这么嘴欠。”
崔大宝插话:“刘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村里考出去的’?”
她眉毛一挑:“你们还挺会打听。”
她看向我:“在镇上一中读吧?”
“嗯。”
“唉,读书人的命。”她笑了笑,眼里闪一下,“行,今天你来了,给你算熟人价。”
她掏出一张牌子,“原价一百二,给你们算八十。”
“还能再便宜点吗?”我下意识开始砍价,毕竟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技能。
“你们还想唱完免费走?”她白我一眼,“八十不行,你自己回去对着墙唱。”
“那……谢谢刘姐。”崔大宝比我上道,立刻接上,“我们都是穷学生。”
“穷学生就别点太贵的水果。”她指指菜单,“点果盘的时候看右边那一列数字,超过五十我就当你们有钱。”
我突然有点恍惚。
小时候在村小学,她比我高两届,是那种会把欺负小孩的校外混混按在墙上拎一顿,让他以后见着我们就绕着走的类型。
那时候她站在操场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笑得一点都不怵。
现在她站在亮闪闪的前台后面,笑容还是那个味儿,就是眼睛底下多了一点没睡够的青。
2
包厢里灯光一暗,屏幕一亮,所有人像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鸡。
“来来来,先点歌,谁先?”
“当然是欧皇先唱。”崔大宝把遥控器塞我手里,“来首《突然的自我》,看看你能不能突然跑调。”
我刚想骂他,屏幕上已经排好一串歌。
坐在角落里那个戴眼镜的同学突然说:“等等,先敬一下我们这位‘重点班欧皇同学’,大家鼓掌。”
一群人起哄:“哟——年级第四啊,了不起。”
“你们羡慕就直说,别阴阳怪气。”我笑,“再说我这是运气班第四。”
“那也要有命硬的运气。”
笑声一片。
有人开始乱唱,有人乱吼,声音跟被杀猪差不多。
我本来以为KtV是那种“唱得好的人会特别有存在感”的地方,结果实践证明——
唱得烂的人,存在感更强。
唱到一半,刘小琴推门进来送果盘。
她一进门,灯光一照,跟外面前台的感觉不一样——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彩灯里,她反而显得很清楚。
“刘姐,来来来,坐一下。”崔大宝热情,“我们同学聚会。”
“我上班呢,坐啥。”她把果盘一放,敲了敲桌子,“别把盘子砸了,这个月工资还指望它呢。”
有人看着她:“刘姐你今年多大了?”
“女孩子的年龄是秘密。”她笑,“不过我小学的时候,他还在穿开裆裤。”
我抗议:“我上小学的时候已经穿大裤衩了。”
“行,你有出息。”她嗤笑,“一看你就没被蚊子咬过屁股。”
全场爆笑。
“刘姐你以前是我们古柳小学的女霸王。”我室友八卦开了头,“后来咋没读书了?”
“读书不香。”她随口一句,“我数学一看到鸡兔同笼就想把鸡兔都炖了。”
她笑笑,没展开,大家也就没再追问。
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
有的人,是从某一页课本就下车了。
3
唱到后半程,隔壁包厢突然传来一阵不太对劲的吵闹声。
“让你喝,喝!”
“你说你不是她男朋友?”
外面的走廊有人跑过去,开门探头,又迅速缩回。
我们这边几个人起哄:“出事了出事了。”
我正要往外看一眼,包厢门“哐”地被推开。
是刘小琴。
她笑得有点僵:“你们别出去了啊,老实在屋里唱歌。”
“外面咋了?”
“外面有人闹矛盾。”她简略,“跟你们没关系。”
“打起来了吗?”
“还没。”她把门往回拉,“真打起来了你们也帮不上忙。”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要不要报警?”
“你报?”她看了我一眼,“你身份证拿得出来吗,欧皇同学?”
……这一刀挺现实。
“咱这地方啊,警察一来,老板头一个骂的是我。”她轻描淡写,“你们学生还得写检讨。”
“那你呢?”我问,“你站台前面,你不怕?”
“怕啊。”她笑笑,“没办法,这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她说“工作”那两个字的时候,语气轻得像在说“洗碗”。
过了一会儿,外面吵闹声小了一点,走廊里响起老板压低的嗓门:“弄啥呢?又想被投诉是不是?”
紧接着是几声不太好听的脏话,刘小琴本能缩了一下肩,又立刻挺直。
过一会儿,她回来收空盘子,手上多了两道细细的红印,像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你手——”
“刚才端盘子,角撞了一下。”她看也不看,“又不是第一次。”
我突然想到那年她在村小学后墙揍人的样子——那会儿她出拳是真敢打,现在她赔笑是真会笑。
“你们唱完就回去。”她说,“别在外面晃太晚。”
“你不上班的时候干嘛?”我顺口问。
“睡觉。”她答,“睡醒了刷视频,看别人旅游、谈恋爱、读大学,特别好。”
“那你自己——”
“我自己忙着活着。”她打断我,“哪有空。”
她说话很快,像不想给我任何“安慰她”的机会。
4
十一点多,KtV打烊前一小时,老板开始催我们结账。
刘小琴算完账:“一共八十七,给八十五算了。”
“多出来那两块呢?”我问。
“我抽烟。”她说,“放心,你们没资格给我戒烟。”
我们一群人被赶出门,站在街口夜风里。
暑假的夜晚也不算凉,风里全是烤串和垃圾桶混合的味道。
“走不走?”同学们有的要打车,有的要走路。
“你们先走,我在这边还有点事。”我随口扯了个理由。
大家哄哄嚷嚷走了,街口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没过多久,刘小琴从后门出来,换了件宽松t恤,头发随便扎成丸子头,踩着一双拖鞋。
“你怎么还在这?”她看见我,有点意外。
“等车。”我指指远处,“镇上的末班车还没过。”
“末班车过了。”她说,“刚才我看见它溜过去了。”
“……”
“你可以在这条破街上坐一宿,顺便写几篇观察作文。”她翻了个白眼,“走吧,请你吃夜宵,顺路。”
我们在拐角一家小摊坐下,塑料凳子腿有点摇晃,桌子上粘着不知道多少届客人留下的油。
她点菜的速度很快:“来两串鸡皮,两串鸡胗,一盘花生,两个烤馒头片,再来个冰啤——他喝汽水,小孩不能喝酒。”
我抗议:“我都初二了。”
“初二也不行。”她拆瓶盖,“你喝啤酒,一会儿回去在床上吐,你班主任第一个想起的是谁?”
“你。”
“还算有良心。”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你现在住学校吧?”她问。
“嗯。”
“假期也不回?”
“偶尔周末回一趟。”
“挺好。”她戳一颗花生米,“有书读就好。”
“你以前不这么说。”我笑,“你以前说‘读书有什么用,打架才有用’。”
“那也得看跟谁打。”她扯扯嘴角,“后来发现,跟生活打架,拳头不太够用。”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心里却有点堵:
“你现在咋样?”
“我现在?”她想了想,“我现在挺好的啊。”
“真的?”
“至少没人再拿我当模范。”她夹了一块烤馒头片,“你知道‘反面教材’这三个字有多难听不?”
我愣了一下。
她盯着烤架上那片片肉:“我初中没读完出去打工,后来结了一次婚,结错了,对方赌博还动手。”
“离了。”她喝一口酒,“本来以为大家会说‘你看,小琴多勇敢’,结果村里人说——”
她语气往下一沉,模仿那种尖利的腔:“‘女孩子念书念少了,就会被骗,早晚得吃亏’。”
她笑了一下:“你们这些读书人肯定听不惯,我们这些不读书的,听得挺习惯。”
烤串端上来,油滴在铁盘上“滋滋”响。
我把签子拿在手里,一瞬间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
有些人明明伤口还没好,就先学会自嘲。
“你以后要是能考出去,就别回来了。”她突然说。
“……”
“我不是说不让你看家里人。”她补充,“我是说别再回到这种地方来讨生活。”
“你看我。”她抬抬自己杯子,“我现在挺能笑的吧?”
“是挺能笑的。”
“那就对了。”她把杯子轻轻放下,“我不想哪天你也学会这一套。”
夜风从街口吹过来,把纸巾吹得动了动。
我突然想到那只碗里缩小版的古柳村,想到阿华二表哥的事故。
“对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你知道吗?”
她咬了一口烤馒头片,嘴里还含着东西,讲话有点含糊:“这几年村里谁家倒霉,都会拿你当反面例子——”
她学着村里大婶的语气:“‘看人家林宴多有福,你们就知道命不一样。’”
她把那句“命不一样”咬得特别重。
那一下,烤串香味突然就不香了。
我握着签子的手有点用力,竹签在手指里微微发出一声细响。
——原来我在村里,不止是“福星”,还是“对照组”。
“你别往心里去。”她喝了口酒,“他们就是嘴上说说,谁家有好事也不会分你。”
她这句本来是开玩笑的,我却笑不出来。
我知道,他们嘴上说说,命上也在算。
——
然后呢?
那天晚上回到学校,我翻开小破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xx年x月x日,县城KtV遇刘小琴,早婚离,做前台。”
“同日,确认村里很多‘倒霉事’后,都会配一句:‘看人家林宴多有福。’”
笔尖停在“多有福”这三个字上,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在旁边又加了一行小字:
“——这福,开始不好意思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