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边上那间偏房,原来是堆祭品纸扎的地方,今天被清了一半,摆了几条长板凳,空气里还有点纸灰味。
十一户人坐得乱七八糟,有人抱着小孩,有人拄着拐杖,有人刚干完活,袖子上都是泥。
“咱今天不开大话会。”我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支粉笔,“就是给你们十一户单独说清楚——上这个车,可能踩油门,也可能直接翻沟里。”
“好吉利啊。”苏小杏在后面哼了一句。
我装没听见,冲众人笑了一下:
“先说好,今天的会,周甜会全程录音,录音放我这和村委那边存一份。以后谁要说‘你们没讲清楚就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就拿录音出来听一百遍。”
周甜举了举手机:“放心,我内存卡特意清干净了。”
大家哄笑。
笑完,屋里又安静下来。
我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
可能亏。
三个字写得比“农业发展”“合作共赢”都大。
“先讲最丑的。”我说,“你们不是最讨厌那种‘讲好话不讲坏话’吗?”
老马忍不住点头:“那种都是骗子。”
我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市场问题。”
“这个项目,是把你们的菜卖去城里大型超市和饭店。理论上,价格会比以前卖给收菜车高一点,但——”
我在后面加了三个字:
不保证。
“万一那边超市被别的供应商压价了,万一天气不好、行情不好,这三个月里,价格是会跳的,不是你们地里一收,就有人跪着来抢。”
有人低声嘀咕:“那还不如现在卖给老王头。”
“卖给老王头,你们也没见发财。”我回了一句,“我们搞这个,是为了有可能多一条路,不是为了给你们印人民币。”
又是一阵笑,带着一点心虚。
“第二。”我又竖起一根手指,“质量问题。”
我在黑板上写:农残。
“城里那边菜要送去检测的。你们平时打药都随手一撒,这次不行,要按要求来,打药有记录,施肥有记录,超标了那一批菜要扔,还可能罚款。”
“罚谁的?”后排一个男人问。
“罚这一批菜挂名的户。”我说,“不会把全村拉下水,也不会罚到别人头上。”
“那你们先说好,我们怎么打药才不会超标。”刘婶的弟弟出声,“总不能让我们瞎蒙。”
“会有人教。”我点头,“公司技术员、镇里农技站的,都得来走一遍流程,这个写进合同里。”
“第三。”我抬高声音,“撤项目的风险。”
我在黑板上写:对方想跑?提前三个月说清楚。
“如果三个月试点下来,对方觉得‘这地方不赚钱’,他们有权撤,我们也有权不跟。”我说,“但要提前说,有缓冲期,不能今天说明天就停收你菜。”
“那我们这边要是中途不干呢?”有人问。
“也得提前说。”我说,“别今天收了人家钱、用了人家包装、第二天说‘我不玩了’。不然以后谁还敢来。”
我说完,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这种安静,不是听不懂,是在算——
自己有没有这个胆子,承不承受得起“真按照规矩来”带来的不舒服。
“简单总结一下。”我把粉笔拍了拍手,“上这个车,有三个‘可能’:
可能赚,可能亏,可能先辛苦好几年才看见好处。
不是什么‘一夜暴富专区’。”
话一说完,老赵嗓门第一个上来。
他坐在靠门这边,胳膊搭在膝盖上,冷笑了一声:
“那你们昨天开大会怎么不说这么难听?我还以为是捡钱项目。”
“昨天是给全村讲大概。”我说,“今天是给你们十一户讲细节。”
“细节才是命啊。”老赵剥开一颗瓜子,“你说这么一圈下来,我怎么感觉——你们这是找三户冤大头,先当试验田?”
他这话一说,偏房里立刻乱了几秒。
有人小声附和:“是有点这个味道。”
我没急着反驳,反而点了点头:
“你说得没错。”
全场愣了一下。
“试点就是试验田。”我直白,“区别是——以前的试验田,是上面谁说谁有理,你们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被拿去烧了;现在,是你们自己报名、知道有风险、录音在这儿,从头参与。”
“那还不一样?”老赵夹着嗓子,“烧了也是烧我们。”
“你也可以选择不上火。”我说。
屋里那层紧绷的空气,被我这句给戳破。
老赵似笑非笑看着我:“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想让我们上,你直说。”
“我没这个意思。”我看着他,“我只是说明白——报名不是绑架。现在还来得及退。”
系统在这时候弹了一行小字:
【对象009:赵家
——气运承压能力:中
——执行稳定度:低
——情绪波动对集体影响:高
建议:不作为首批试点。】
我心里默默吐槽:
——你就差直接在他头上打个红叉了。
老赵冷笑两声:“那你倒是说说,谁看着才像你们心目中理想的‘试验田’?”
他这话不好听,但挺真。
“所以我昨天说,要评分。”我摊开桌上的表,“土地面积、种菜经验、信用记录、集体事务参与、家庭困难程度,这五条都写在纸上。你家分数不差,就是脾气…你自己也知道。”
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
老赵脸一沉:“你这是嫌我嘴碎?”
“我嫌你遇事容易翻桌。”我毫不客气,“合作不是打架,别把卖菜当砸摊。”
他“哼”了一声,低头不说话。
屋里有人小声嘀咕:“他说的也没错…”
王支书适时咳了一下,打圆场:“大家先冷静,今天就是把话说开。”
我看着众人,一字一顿:
“我再问一遍——听完这些,明知道有风险,还愿意报的,举手。
不愿意的,也别不好意思,这很正常。”
空气里有一个短暂的真空。
第一个举手的是老马。
他举得很慢,但举到一半,干脆整只手抬直了:
“我家愿意试。”他咬字很重,“反正现在也不是多好,地还在,人还在,怕啥。”
他老婆在旁边拽了他一下,小声说:“要是赔了…”
“每年都在赔。”老马没回头看她,“多赔这点不差啥,赚一回就翻身。”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系统给他的评语——
“承压能力:强”。
第二个举手的是那对年轻夫妻。
男人叫阿宁,女人叫小青,两人从外头打工刚回来,脸上还带着那种“刚从流水线撤下”的疲惫。
阿宁举手,声音有点发抖:“我们也试试吧。外面打工,老板一句话就换班,我们还不是照干。”
小青跟着点头:“在外面是给别人打工,在家里起码是给自己打工。”
第三个,居然是刘婶弟弟。
他有点局促:“我家地少,经验也没他们多,但你不是说吗,有技术员会教,有问题你们也一起看…那我媳妇说——要不赌一把,看能不能把这几年欠的运气补一点回来。”
他说“运气”两个字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几年,我躲在外面做人间欧皇的时候,
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给“运气”这个词乱加引号。
“那…不愿意上的呢?”我问,“也是现在说。”
犹豫了几秒,老吴家婆娘先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次就不报了。”
她抬头看我,眼圈有点红:“我们家那孩子,你也知道,天天要人看着。老吴他一个人种地已经很吃力了,这要是还得按那啥什么标准来,打药施肥都记账,我们俩怕折腾不过来。”
老吴低着头,一直没说话。
“不是我们不信你。”她赶紧补了一句,“是…我们这身体和精力,真的不太行。”
系统在我视野里闪了一行字:
【对象004:吴家
——自我评估:承压意愿不足
——当前状态:不宜作为首批试点。
建议:后续给予定向补运方案。】
我心里骂了一句:
——你倒是很会说人话。
我吸了口气,轻声说:“阿婶,你这话我懂。以后有别的适合你们家的路,我单独找你们谈。”
她点点头:“那就先这样,别把你们的项目也拖坏了。”
这一刻的“退”,
没有撕扯,没有大哭大闹,
只有算得很现实的一笔账——
这就是人性里的那点“认命”,
也不是一句“你们要勇敢”就能治的。
老赵一直没举手。
我看着他:“你呢?”
他“啧”了一声:“我这人脾气不好,怕到时候真把超市经理骂哭了。”
众人笑了一圈。
“这样吧,我也不跟你拐弯。”他干脆了,“我家这次就不当试验田了。等谁真赚了钱回来,我再看看要不要报第二批。”
“可以。”我点头,“你这话我记住了,明年真赚了,你再来,我也不拦你。”
老赵忽然皱眉:“你不怕我到时候占便宜?”
“怕啊。”我很诚实,“所以我才让周甜录音。”
周甜赶紧举手机:“刚刚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录下来了。”
全场第二次笑炸。
笑声里,有一点轻松——
那种“至少这次坑,不是没说清楚的坑”。
最后统计下来:
愿意上且综合评分靠前的三户是——
老马家、阿宁小青这对年轻夫妻、刘家(刘婶弟弟)。
九点一刻,偏房里决定了古柳“先富三人组”。
我在名单后面签了自己的名字,挤得有点歪。
系统立刻跳出一串数据:
【试点名单锁定:
003 马家
007 刘家
010 宁家(年轻夫妻)
预计三个月内:
——村源气运回流:+5% ~ +8%
——宿主个人气运回落:-3%
——事故触发概率:轻度↑】
“事故触发概率是啥?”我在心里问。
【就是你运气还会好。】系统淡定,“但跟你靠近的这些人,运气波动会更明显。”
“你就不能有一次说点好听的?”我烦躁。
【好听的话,留给你们村干部说。】它回,“我负责报实话。”
会散的时候,王支书特意把三户叫到一边,拍着他们肩膀:“你们这是给古柳打样子,干好了,功劳有你们一份,村志上都得写。”
老马被他拍得差点一个趔趄:“那村志能不能少写点我的烂账?”
“烂账你早点还完就行。”王支书笑,“以后你家门口搞块牌子——‘古柳第一批先富样板户’。”
旁边有人酸:“先富又不一定先富成,就先当小白鼠。”
小杏翻了个白眼:“人家起码敢试,你呢?在这边酸也不见你报名。”
那人被她怼得闭了嘴。
——这就是“人性的复杂”最真实的一面:
羡慕、看不惯、又不敢上。
我站在偏房门口,手里拿着那张写着三户名字的名单,忽然有点恍惚:
十几年前,我是被那只碗拖上“先富车”的那一个,
全程不知情,全程白占了便宜。
现在轮到我推别人上车,
我第一次,
把“可能摔死”的话说在了前头。
刚准备回山河里,手机振了一下。
是秦婉婉的微信:
【婉婉:名单敲定了?
总部那边问一句——
能不能加一家“更有代表性、配合度更高”的户?
他们有自己看好的对象。】
消息后面,带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我没回。
系统在一边凉凉地补刀:
【提示:
——算法总想选“最听话”的样本。
——而你今天选的是“明知道难还要上的那几个人”。】
“那你站哪边?”我问它。
【我站数据。】它说,“你们人,自己选立场。”
窗外,老柳树光秃秃的树冠在阳光下晃了一下。
我突然想到一句话:
原来所谓“还气运”,
不是把运气从 A 户搬到 b 户那么简单,
而是——
在一堆人性七扭八歪的现实里,
硬挤出一条还算不太烂的路。
而名单刚定,
新的麻烦就已经在手机那头,
咧着嘴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