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柳村这辈子,可能就等这一回“撑面子”的机会。
办酒那天,整个村都在忙。
大早上,村口大槐树下就搭起了棚子,几张塑料桌拼成一长溜,红桌布一铺,看上去像某种不太专业的颁奖典礼现场。
村里“办喜事工作组”全员出动——
张婶负责洗菜,一边洗一边嚷:“这娃从小就聪明,我早看出来了。”
二狗他爸负责杀鸡,嘴上骂鸡不长脑子,刀起落得倒是很稳。
几个年轻一点的扛着矿泉水、啤酒,从小卖部一趟一趟往这边搬。
我一觉睡到八点,被我妈拎起来:“起来起来,今天是大日子,你再睡下去就成白眼狼了。”
“什么大日子?”我迷糊。
“村里给你办光宗耀祖宴啊。”
“……”我彻底醒了。
光宗耀祖这四个字,压在一个刚考完中考的人身上,多少有点搞笑。
1
我换上那件勉强算得上“正式”的衬衫——我妈专门从镇上买的,蓝白格子,袖子有点长。
扣最后一颗扣子的时候,我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男生有点别扭:
不像过年,像走红毯。
出门没走几步,就被人逮着夸了一轮。
“哎哟,小宴子今天穿得像城里人。”
“上县一中就是不一样,眼神都亮。”
“以后就是有出息的人啦。”
这些话听着都不难听,就是次数太多,听到第三遍以后,每一句都开始变形。
原本是祝福,听多了就像是在把你推上一个你没力气守住的台子。
中午还没到,棚子底下已经挤满了人。
王支书穿了一身“重要场合套装”——白衬衫塞进深色西裤里,头发抹了点水,整个人显得比平时精神一截。
他一看见我,立刻伸手把我往前拽:“主角来了,让让让。”
我被他拽到棚子中间,感觉自己不是人,是被供上的牌位。
“来来来,今天这个宴啊,不光是恭喜我们小宴子考上县一中。”他声音拉得老高,“也是我们古柳这一代,给上面交的一份答卷!”
话一出口,底下立刻有几个人跟着鼓掌。
掌声不大,但足够把我按在原地。
我妈挤在人群边上,笑得合不拢嘴,嘴角那条细纹都被挤出来了。
我爸站得靠后一点,手插在裤兜里,只是点点头,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那种沉默,比我妈的笑更让我慌。
2
席上有多少桌,我没数清。
只知道平时办红白喜事都只摆六七桌,这次往外多摆了好几圈,连村口那块晒谷场都被占去一半。
有人家今年倒霉透顶——
老马家的菜地前阵子又被水淹了一回,几亩菜全烂在地里;
吴家的儿子高烧拖成脑炎,医院一住住到现在,医疗费像水一样哗哗流。
照理说,这种时候他们该省则省。
结果两个家都咬牙包了一桌。
老马端着酒杯过来的时候,脸上笑意有点用力。
“林宴啊。”他把杯子放我面前,给自己倒了一点啤酒,“我们这些老骨头啊,文化不高,就会这一招——喝酒。”
“你读书读好了,就是给我们长脸。”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怨,只有一种别扭的期待:“以后有机会……记得也看看我们这些种地的。”
我手心有点出汗:“马叔,我以后回来看你们。”
“好。”他一仰头把酒干了,“你说的,我记着。”
吴家的婶子也来了,人瘦了一圈,眼眶有点塌。
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你妈有福,你看看你这孩子多争气。”
“我家那小子,从小就不听话。”她叹气,“念书念不好,人也不争气,唉,都怪命不好。”
“婶——”我张了张嘴。
她笑笑:“你别多想,我是真替你高兴。”
说完这句,她的眼圈又红了一点,赶紧低头扒饭。
我突然明白,有些人嘴上说“恭喜”,心里却是绞在一起的。
他们不是不想祝福,是祝福的代价太高。
坐在另一桌的苏小杏,一直低头吃菜。
有人夸她:“你看,人家苏家女儿也考上普高了,也有出息。”
她爸接话:“哪里哪里,我们家还是差一截,哪像小宴子。”
“是啊。”旁边有人顺嘴加一句,“现在谁家教育娃不说‘你看人家林宴’啊。”
那句“你看人家林宴”,像一根看不见的刺,从他们桌子飞到我这桌,又从我这桌扎回他们心里。
苏小杏抬头看了我一眼,飞快别开视线。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举在空中的一块牌匾,底下谁心里难受,第一眼都得看我一眼。
3
到中午,酒席彻底进入“失控阶段”。
有人已经开始拍桌讲以前的旧事:
“记不记得,小宴子小时候,跟他爷爷去祠堂磕头,磕到脑门起个大包。”
“记得记得,那时候就说这孩子有福。”
“你看,现在印证了吧?”
王支书端着酒杯,像个指挥官一样往各桌走,一桌不落。
走到我们的主桌时,他特意清了清嗓子:“安静一下。”
大家勉强停了咂嘴的声音。
“今天这个宴啊,是我们古柳村办得最心甘情愿的一次。”
“以前办酒,有的是被逼的,有的是随礼,今天这次不一样。”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这是我们古柳村这代里——最有出息的崽。”
话音一落,他先自己鼓起掌来。
掌声此起彼伏。
有人敲碗,有人吹口哨,还有人起哄:“小宴子发个言呗!”
我被推着站起来,手足无措。
桌上有酒,我原本是不能碰的,但这时候,谁也顾不上“未成年人保护法”。
有人递给我一个一次性杯子,里面倒了一点啤酒:“意思意思。”
我端着杯子,脑子里飞快转了一圈所有在作文里用过的套话,最后统统被自己嫌弃。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谢谢大家。”
“谢谢大家来吃饭。”这句一出口,我就想抽自己。
底下一片笑。
“我——”我停了一下,努力找词,“我知道大家对我期望挺高的。”
“我妈天天在家说,‘你考出来也是古柳的人’。”
“我老师在学校也说,‘你走到哪儿别忘了你从哪儿走的’。”
“说实话,我现在有点怕听这句话。”
底下有人被逗笑:“这孩子嘴还挺实在。”
“但我知道。”我咬了咬牙,“如果我以后混得不怎么样,会有人说——‘你看,人家林宴也就那样嘛。’”
“所以我只能尽量别太丢人。”
“至于光宗耀祖这个词……”我顿了顿,“祖宗在地下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希望别让大家后悔今天来吃这顿饭。”
这话半真半玩笑,底下一片“哄”的笑声,有人喊:“说得好!”
笑声过去后,空气里又多了一层东西——
看不见的绑绳。
他们会用这顿饭这一天,来记住我。
如果以后我走得不好,这一天就会变成一个反面教材的起点:
“当年我们还给他办过光宗耀祖宴呢,你看现在——”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挂在心里。
我仰头把杯子里那一点啤酒喝了,喉咙被辣了一下。
那一口酒下去,我正式从“考上县一中的孩子”,变成了“欠古柳一个交代的人”。
4
散席时已经是傍晚。
收摊的收摊,洗碗的洗碗,喝高了的被家人一边骂一边拖走。
地上全是一次性碗筷和花生壳,像被一场风吹乱的纸屑。
我帮着一起搬桌子,搬到最后,棚子拆了一半,人也走光了。
只剩几位老人坐在边上抽旱烟,吐出一口一口混着夕阳的烟雾。
我刚想溜走,袖子被人一勾。
“娃,走两步。”
不用看脸,我都知道是谁。
罗半仙。
他把烟杆叼在嘴里,眼睛半眯着,像是刚睡醒。
“又是你。”我叹气,“你怎么老在关键时刻出现?”
“说明你最近关键时刻太多。”他哼了一声,“我不出来,怕你走岔路。”
“我能走多岔。”
“你现在走的每一步都不算你一个人的。”
他抬腿往老柳树那边走:“跟我来。”
5
老柳树那边比席场安静多了,只有几只鸡在树下刨地。
天边还亮着一点余光,树影被拉得老长。
罗半仙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递给我。
“拿着。”
是一只小罗盘。
跟我在电视里见过的那种不太一样——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刻度,只在中间用红笔划了几道圈,外面一圈是歪歪扭扭的字。
“仿制品?”我本能吐槽。
“你知道啥叫手工定制不?”他瞪我,“这是给你一个人看的。”
“有啥用?”
“嗯……”他想了想,“当欠条用。”
我:“?”
“你现在走到哪儿,风就跟到哪儿。”他点点我,“我怕你忘了自己带的不是只有行李,还有账。”
“你要是以后混得狗血淋头,这东西就是你被雷劈之前的预警器;”
“你要是混得风生水起,这东西就是提醒你——你走得越顺,古柳越难。”
他盯着我:“迟早,你得回来谈这笔账。”
“你每次讲话,都不像在安慰人。”我说,“更像在催债。”
“我本来就不是来安慰你的。”他一点都不否认,“安慰你的人多了去了,催你还账的,只有我。”
我捏着那只小罗盘,心里有点发冷。
罗盘很轻,像个玩具;可被他这么一说,重量好像突然翻了几倍。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我试图挣扎一下,“比如‘你以后飞黄腾达了,记得提携乡亲’之类。”
“那话有人说。”他不耐烦,“你们支书不就是那一挂的。”
“我说的是另外一句——”
他抬头看了一眼树梢,慢慢吐出几个字:
“你要是飞得太高,别忘了往下看一眼。”
“看谁?”我问。
“看你脚底下,有多少人摔过跤。”
我脑子里闪过的画面越来越多,乱成一团。
“那我现在可以不走吗?”我半真半假,“我就在这儿呆着不去县一中,总行了吧?”
“行啊。”他点头,“那你就在这儿一辈子当全村的稻草人。”
“他们一辈子会说:‘当年给他办了光宗耀祖宴,结果这孩子连古柳都没走出去’,你愿意?”
我被堵得说不出话。
“人生这东西,”他耸耸肩,“有时候不是选好不好,是选哪种难受你更受得住。”
这话,比任何鸡汤都更像现实。
6
晚上,我又一次站在老柳树下。
宴席已经彻底散了,只有还没收拾干净的桌椅被堆在一角。
月亮挂在树梢,形状像我试卷上那种不太标准的“勾”。
风起来的时候,树叶“哗哗”响。
以前我觉得那是好听的声音,像下雨。
这一次,我总觉得那声音里藏着别的东西。
像一群人在压低嗓子骂人,又像很多人叹气叹到断气。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罗盘。
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手心,中间那根红线在微微颤。
我闭上眼,听着头顶那一大片叶子的响声,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很诡异的想法——
——他们是在骂我走,还是在骂我不该走?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这天起,送我出村的,不只是欢送宴,还有一堆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债。
——
然后呢?
第二天一早,我要去县城报道,拿着录取通知书,背着书包,还有一只看起来像玩具、实际上像镣铐的小罗盘。
古柳在身后,风在我身上,账本在包里。
我一步一步往外走,每走一步,都在想——
我什么时候,才有本事,带着这些东西再走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