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夜宴后的两日,兰林阁仿佛成了一个被无形屏障隔绝的孤岛。表面平静无波,连落叶声都清晰可闻,但慕容雪能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正随着每一次宫门开合、每一道更鼓声,在宫墙深处悄然积聚。
“姑娘,李尚书今日又告病未朝。”挽云为她梳理长发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奴婢听送膳的小内侍说,昨夜御史台裴大人府上遭了贼,幸好护卫发现得早……”
慕容雪对镜描眉的手微微一顿。铜镜中映出的面容依旧苍白,但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沉淀、凝固。她轻轻放下螺黛,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那几枝墨梅绣样——这是司马锐命人送来的衣裳,素净得近乎肃杀。
“不是贼,”慕容雪的声音平静,却让挽云梳发的手僵住,“是灭口的刺客。”
挽云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发白:“姑娘怎知……”
“猜的。”慕容雪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清冷。李崇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绝不会坐以待毙。狗急跳墙,必然会对掌握关键证据或敢于弹劾他的人下杀手。而司马锐,既然选择在此时发难,必定已布下天罗地网。这看似平静的两日,暗地里不知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搏杀。
“今日大朝会,”慕容雪站起身,任挽云为她整理素色宫装的裙裾,“怕是难得太平了。”
辰时初刻,赵内侍准时出现在兰林阁外,神色比往日更加凝重谨慎:“姑娘,陛下宣您至宣政殿偏廊候旨。”
宣政殿。大晋帝国权力中心的核心。慕容雪跟着赵内侍,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越靠近宣政殿,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压力就越发沉重。侍卫的数量明显增多,铠甲摩擦声冰冷而规律,每个人的表情都绷得紧紧的。
她被引至宣政殿侧后方一处幽深的偏廊。这里光线晦暗,与外殿仅一墙之隔,却能清晰地听到殿内传来的每一个声音。她靠在一根冰凉的蟠龙金柱旁,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朝会已经开始。起初是些冗长的日常政务奏报,气氛沉闷。慕容雪几乎能想象出那些朝臣们手持玉笏、垂首肃立的景象。然后,她听到了那个虽然带着一丝虚弱,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声音——御史中丞裴琰。
“臣,裴琰,弹劾兵部尚书李崇十大罪!”
殿内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扼住。慕容雪屏住呼吸,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其一,贪墨北疆军饷,累计一百二十七万两!证据在此,有军需官画押供词及钱庄密账为凭!”
一阵压抑的骚动如同水波般荡开。
“其二,私蓄甲兵,于京郊别院暗藏劲弩三百,铠甲五百副!其三,结党营私,把持兵部官员升迁,排除异己!”
裴琰的声音越来越高,每一条罪状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死寂的大殿上。慕容雪听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细节,只觉得浑身发冷。这就是掌控着她和族人生死的权臣的真实面目?
“其九,”裴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矫诏屠城,陷害忠良,致使慕容部王庭血流成河,数千无辜百姓惨死!此罪,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轰——”殿内终于无法抑制地爆发出巨大的哗然!慕容雪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慌忙用手撑住冰冷的廊柱。虽然早已从司马锐那里得知真相,但亲耳听到这罪状在帝国最高殿堂上被公之于众,那种冲击力,依然让她五脏六腑都绞紧,冰冷的恨意与巨大的悲恸交织着涌上喉咙。
“血口喷人!!”李崇的声音尖利地响起,带着气急败坏的嘶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裴琰!你受何人指使?竟敢污蔑朝廷重臣!陛下!老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啊!”
“忠心?”一个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是司马锐。
慕容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崇,”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麟德殿夜宴,朕杯中那‘御赐’的琼浆,也是你的忠心吗?”
如同惊雷炸响!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紧接着是兵器出鞘、甲胄碰撞的密集声响!显然,禁军早已做好准备,瞬间控制了局面。
“带人证。”司马锐的命令简洁冰冷。
一阵铁链拖沓声后,一个慕容雪永生难忘的声音响起了,嘶哑、疲惫,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是她的兄长,慕容恪!
“罪臣慕容恪,愿招供……”兄长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慕容雪心上。他详细供述了李崇如何欺骗他慕容部是因抗旨被灭,如何利用他的仇恨,诱导他在祭天大典上行刺,承诺事成后助他光复部族……真相如此丑陋,如此不堪。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证人被带入殿内:那个“战死”的张副将原来早已被司马锐秘密控制,供出了李崇与突厥往来密信的内容;李崇的心腹管家颤抖着交出秘密账册;甚至还有突厥那边的叛逃者指证……
铁证如山!
慕容雪听到李崇的辩解从强硬的否认变成苍白的狡辩,最后只剩下绝望的、语无伦次的嘶吼。当那封他与突厥可汗约定瓜分边境、陷害慕容部的亲笔密信被当众宣读时,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是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和李崇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最后哀嚎:“陛下!老臣……老臣冤枉啊——!”
“押入天牢,严加看管。”司马锐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掀起的惊涛骇浪与他无关,“此案交由三司会审。退朝。”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纷杂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出。慕容雪靠在廊柱上,浑身虚脱,冷汗已浸湿了内衫。她听到大臣们压抑着震惊的议论声,听到有人低声唏嘘“慕容部竟是枉死”,听到有人感叹“陛下隐忍多年,只为今日一击必杀”……
当最后一声脚步远去,偌大的宣政殿前广场恢复空旷,赵内侍才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
“姑娘,陛下宣您进殿。”
慕容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整理了一下素白的衣襟,缓步踏入那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宣政殿。
殿内空旷而肃穆,金砖墁地,蟠龙盘柱。阳光从高高的雕花窗棂射入,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司马锐独自高坐在那巨大的、雕刻着无数龙纹的御座之上,玄衣纁裳,冕旒垂落,遮住了他部分面容,只有那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一步步走向御座,裙裾拂过冰凉的金砖,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最终,她在御阶之下停步,依礼跪拜。
良久,上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
“抬起头来。”
慕容雪依言抬头,第一次在这帝国的心脏、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权力风暴中心,毫无阻碍地、清晰地直视着龙椅上的帝王。
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他深邃的目光穿透珠帘,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真相已明,冤屈已雪。”他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现在,告诉朕,慕容雪,你想要什么?”
殿外,天色已然大亮,阳光刺破云层,将整个宫城染成金色。新的一天,确实开始了。但她的路,在真相大白之后,又该通向何方?
慕容雪望着御座上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十四章 完)